“安老,开府、侍郎和我就在月余前,与兀术会于河南。这件事你也知道了,现在不妨说得再透彻些。兀术对于大造战船一事,绝无隐瞒之意,在我面前侃侃而谈,竟是颇有得色。降将徐文陪在他的身边,不时耳语交谈,亲密不同于他人。就连孔彦舟,虽然刚吃了个败仗,神态也是坦然自若,全无被责骂后的怒意。我这两天,把这些蛛丝马迹串联起来反复思考,也得出了几点见解,想想颇为心惊。”
吕祉本就最重视岳飞的意见,做了个有请的手势。皇叔与张焘也都放下了手中的古玩。
岳飞面色持重,缓缓道:“淮河以南水网密布,金人的骑兵在这个区域难以发挥大的作用,又有长江天堑阻隔,所以历次南征才徒劳无功。侥天之幸,我等有舟楫之利,足以立国。兀术是见于此,想以水军与我争高下。我虽不才,剿灭洞庭贼寇之时,也曾大造船只,训练水军,所以知道欲练水军非先有人,才能成事。安老,你可知横江水军的招募标准?”
吕祉麾下水军完全继承自刘光世。他一心向前,水军规模仍旧,并不曾对水军特加整顿,但基本的支出还是清楚,“共分三等,能水能船的为第一等,粮饷堪比效用;能水不能船的为第二等;能船不能水的为第三等。”
能船指的是可以船上作战,能水指的是可以水中作战。边说边想之间,已然抓住了岳飞的重点,“少保的意思,金人没有能船兼能水之人,所以是办不好水军的?”
“安老说的是或不是,”岳飞苦笑一声,“全在兀术一念之间了。我看,兀术是打算取巧,完全依靠投降的汉人,办这只大军了!”
吕祉虽则深沉,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声。岳飞的设想已经偏离了原本的历史轨道。金人一直以来都对汉人深怀戒心,所以后人总结其难以成事的原因,以为正在于此。现在,一旦兀术重用汉将,且是在水战这一领域加以重用,恰如忽必烈借用刘整之力攻克襄阳。未来如何,倒不好预料了。
“如果不是存了这样的念头,兀术绝不会怀柔徐文和孔彦舟。可惜,我原本想用连环计,策反孔彦舟归宋的,但十几天过去了,孔彦舟不曾有一点反应,估计此贼已经下定了决心。有徐、孔二人,兀术编练水军就轻松多了。然而越是这样,他和挞懒之间的冲突便越会剧烈。我估计,金国大变已经是迫在眉睫,这个年怕都不能过踏实了!”
岳飞直接给出了金国政变的估计时间,同时有意把自己按兵河南对兀术造成的震动遮盖过去。他低下头,呷了一口浓茶,又继续道:“一旦金朝没有了制衡兀术之人,再度南侵,只怕不会超过一年。就算打个折扣,两年之内,必是重启战端。”
岳飞话音落地,一片沉默。这个判断堪称条分缕析,清晰明了,但难得是如何让官家采信。吕祉自问,上奏陈述的话,怕是除了引得龙颜大怒之外,也没有别的效果了。
“毕竟没有实据,”张焘轻敲桌案,摇头道,“覆命是不能这样率直上奏的。”
“原也不必说得这么深。圣明不欺,自能洞察千里。”吕祉淡淡一笑,“不如张侍郎在官家面前,婉言劝谏进兵河南。”
“这自是于国有大利的见识,只是朝中烦言颇多,虚内守外岂是祖宗家法。”皇叔十分为难地说道。至于朝中烦言是谁说的,在座之人都甚是清楚,所以皇叔有意省略。然而河南心腹之地,竟然成了“外”,他这个凤子龙孙,实在不能不羞愧难当。
左右为难,四位朝廷大员对坐愁苦。
吕祉实在不想扫了客人们的兴致,做出恍然的样子,用欢快的语调提起了一件事。“对了,说起造船,张相公与李相公也在造船,据说到明年就可以造成上千条的船了。”
“安老说的是哪两位相公?”岳飞诧异道。
“还能有谁,不外张德远(张浚)与李伯纪(李纲)。”
“哦,两位相公是在临安造的船吗?”
“正是。”
历史上,张浚确实在明州造了千条战船,并主张交付韩世忠组成舰队。不过这个建议没有被秦桧接受。
吕祉笑道:“二公为了造船,各抒己见,竟然吵了起来,还差点动了手。德远公来信向我诉苦,我不得不略做安慰。其实,二公说得都有道理,若是肯兼听对方的意见,就恰好弥补了各自的短处。”
李纲也常与岳飞有书信往来,想来也有书信到了岳飞处,详述此事。只是因为岳飞按兵在外,暂时没有接到罢了。岳飞不禁好奇道:“到底是如何争执的?”
说起来也简单,不外是为了船的形制,诸如平底尖底,三百料还是五百料,进而吵到了防海还是防江,谁来统领。两位前宰执,反正闲的无聊,有的是时间进行研究,研究得累了,便以抨击对方为乐。争吵的不亦乐乎,临安留守的日子倒也不难打发。不过,张浚曾经因为建炎年间让民间造平底船出海而大受嘲讽,被说成是棒槌,缺心眼之类。所以他对这个问题特别敏感,难免向心爱的僚属大发牢骚罢了。
“真是意气之争了。”吕祉笑道,“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张相公是大船的拥趸,造的是五百料以上的大船,主帆侧帆齐全,只要不是全然逆风,海上航行自如,水战也没有对手。李相公主张的则是船速要快,所以造的是风帆浆舟,船虽是三百料的中等船,打仗可能要吃亏,好处是海上与江上都可以航行。两种船现在已经有上百艘下水了,其余也在打造。要是明年兀术敢从海路南侵,有他的好戏看了!”
第205章 终章 燕云(35)
吕祉重在叙述张、李二相的日常相处,以博皇叔和张焘一笑。张、李二人早年间曾因各自主张的政策不同引发过误会,更因为一些人的任免结下了过节。这其中的是非曲直颇一言难尽,总归是张浚的错多。
一番宦海浮沉之后,两人同做天涯沦落人,反倒看开了旧年的恩怨。两人现在算是一力同心,以共谋大用为首要目标。所以吵归吵,分寸上是有拿捏的,终究是以国事为重。
吕祉这样的介绍,就旨在强化朝中大臣对张、李和衷共济的印象,以便为来日两人大用做铺垫。这一番苦心自然不能明着说,润物细无声是最好不过的。就苦了岳飞,他对张浚海道长驱的构想极感兴趣,偏生吕祉于此一端轻轻带过,不免心痒难耐,好容易插进话,忙把话题拉回来道:
“水战取胜要靠战船,固然是常理。战船或者追求灵活,或者形制巨大,这两样不可得兼,诚然如此。不过依我的看法,两者并用组为船队,或是并二美之举。当初,韩相公黄天荡惜败,就是因为全是大海船,无风不能航行的缘故。倘若后来参战的普伦等军能驾小舟早到战场,则韩相公未尝不能一举擒获兀术。又譬如杨幺一军,他们的船队就是由车船、海鳅船、桨船共同组成,大小参差,无风则桨船、车船,有风则海鳅船,极是灵活。且以车船、桨船同护海鳅船上人马、家属,是得大船、小船的两便之利。说来惭愧,官船矮小,平杨幺时我军实吃了不少苦头。最后虽然荡平此寇,但也不是凭借的水上争胜。”
这一番话说得极有条理,又很注意对前辈大将的尊重,不炫耀自己的战功。都说岳飞是后起的名将,他能够后来居上,自然有他善于学习的道理。
“正是凡舟皆可用也。”吕祉击节赞赏道,“所以车船不可以不设,控扼要害以张形势;走舸、海鹘也不可以偏废,水战偷袭趋便立功。”
“这也是我的泛泛之言。至于具体编队,其实还要仔细考量。我在鄂州设置的水军,人数不过万人,车船十余只,每只可容兵近八百人。每只车船所配的走舸、海鹘、海鳅等不过十余只,桨手十几人,正兵几十人,不免有头重脚轻之感。但若再扩充水军兵力,未免又有陆兵不足之叹。”
岳飞的难言之隐,是官家不允许他扩军,所以不能筹划得尽善尽美。只是这样的牢骚,如果公开说出来,便是对官家心存怨望,甚或图谋不轨。岳飞也只好委屈自己,因陋就简了。但即使如此,鄂州水军自组建后,便一跃而成为内河第一。如今,他甘于自曝短处,乃是求教于方家的诚恳态度,倒并非有意索要新船。
在吕祉上辈子的年代,随着大明的势力逐渐退缩回内陆,沿海成了各国海盗肆虐之处。直到有船数千艘拥兵三万的海盗郑氏主动投诚,大明才总算有了一只像样的海上力量。郑氏的足迹遍及东海、南洋,以其船舶和体量估计,倒正好可以作为韩世忠一军的效仿对象。韩宣抚能战之兵同样不过三万,扬帆远航海上决胜参考郑氏成例最简单不过。可惜的是,吕祉对此没有太深的研究。当时内忧外患之际,谁都没有心思将目光聚焦于白浪滔滔的海上,除去那个被袁将首斩成两段的毛文龙。毛岛主凭借控制中国和日本等地的海上贸易,狠发了一些财,倒曾有心于发起渡海作战。奈何他的实力只比豆腐强一些,航海登陆屡战屡败,斩杀后金的辉煌战绩不过是塘报中编造的一个又一个惊人的数字罢了,按这些数字计算,后金已经被屠了两次了。天理循环,到了袁将首整顿东江,这些所谓的战绩又成了十二当斩中一项不赦的大罪,也是可为一叹。只不知一年之后的己巳之变,袁将首若不被杀,又能否成就海上、陆上两路出击的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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