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戎跟着起身,说话间就要弯腰去揽他:“你腿走不了,我抱你。”
祁重之受惊蹦开半步,果然挣到了伤口,呲牙咧嘴摆手:“不不,我又不是纸糊的……不不,真不用,爷,您省省吧……哎呦!”
他还是被坚持自我的赫戎抱了起来,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第46章 第四十四章
曲水亭,不是一间亭子,而是一座简陋破败的茶铺,歪歪斜斜地搭在荣阳通往京郊的过道上,所有的家当只有两张木桌,八张石凳,连喝茶的碗都是店家拿自家的土窑烧出来的。
靠里的座位上坐着位气质通达的书生,三伏热天,他皱着眉头端起茶碗,碗底漂着几根田地里随处可见的婆婆丁,滋味苦涩,入口没过一个屁的时间,就被他忙不迭地呸呸吐了出来。
“亡命天涯,滴水难得,先生可别浪费啊,”祁重之撩开竹排帘子,步伐蹒跚地走进,捡起书生面前的空茶碗重新倒满,头也不回地往后递去,“给他喝,泄火。”
随他一同进来的赫戎从善如流接过苦茶,在祁重之看不见的时候,顺手泼在了地上,一滴没剩。
书生正是李兆堂,他在郡公府做人质时,已经被折腾得不成个人形了,谁知逃出来后,举目无亲的他过得反而更加艰难。
连这壶茶水都是跟店主赊的。
“祁公子?!”他终于见着了一个熟识的人,简直要热泪盈眶了,酸着鼻子迎上来,握住祁重之的双手就不撒开,“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赫戎无声走近前,硬掰开他的爪子,把空茶壶重重放进了他的掌心。
激动万分的李兆堂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个黑煞神,登时骇了一惊,茶壶“嗖”地从手里漏了下去,被眼疾手快的祁重之及时捞住,隔空扔给了小二:“再上一壶!”
小二:“好嘞!”
“李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祁重之在石凳上坐下来。
李兆堂也坐,不时拿余光偷偷去瞟赫戎,心底有些发怵:“谢天谢地,有鬼、鬼、赫将军出手相帮,祁公子总算安然无恙。我今后……还没想好。”
顿了顿,他想起件格外重要的事:“对了,二位从流光阁出来,可曾见过李殿?”
他突然发问,引得祁重之微微噎住,眼珠不由自主移开,神色有些难言:“他……”
李兆堂目光一凝,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返回去的时候,雅间已经烧塌了,李殿他……没能一块逃出来。”
想起当日情形,祁重之心有余悸捏紧了拳头:“抱歉,我救不了他。”
李殿的确无辜,算起来,也有祁重之的责任在内。
李兆堂听罢,微张着口,神情有些怔忪,好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死了?”他嗫嚅了一下,“我出来时,他还好好的呢。”
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变,人就像脱胎换骨了一般,如今直面同门的突然逝去,他都不知该以何种情绪去接纳。祁重之不声不响等着他缓神,良久后,只听他喃喃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阿殿是个好人,医病无数,来生会投个好胎的。”
祁重之:“请节哀。”
李兆堂侧过身去,抬袖轻拭了拭眼角:“阿殿受命下山来接我回去,如今客死异乡,连个尸骨都没法收殓,李某愧为兄长。”
那日祁重之心负要事,无暇去关注身边其他人,只依稀记得,李殿与李兆堂似乎貌合神离,不过转念想想,再怎么样,也毕竟是出自同一门下的师兄弟,感情如何不是外人能随意评说的。
何况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祁重之被他的悲伤所感染,越想心中越是歉疚,他一咬牙关,忽然起身,嚯地撩开下摆,在李兆堂面前单膝跪地,诚恳道:“此事归根结底因我而起,致使李殿先生无辜被卷入其中,甚至丢了性命。待我了结了自己的私事,我自请跟先生回济世峰,向峰主请罪,要杀要剐,绝无怨言。”
“你、你这是做什么?”李兆堂惊讶万分,忙去搀扶他,“快快请起,祁公子言重了!”
他边说着,边弯腰给祁重之拂去膝上灰尘,祁重之匆匆拉住他,两人执手静默半晌,俱是长叹口气。
“不提他事,都过去了。公子接下来要去哪?”
祁重之说:“我的断剑还在郡公府存放着,打算先去拿回来。”
李兆堂一听,惊惶阻拦:“万万不可,孟凡林死得蹊跷,如今城中各处戒严,郡公府上下皆被严加看管着,此时前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祁重之刚要回话,那厢始终沉默的赫戎接口:“我去。”
两双眼睛顿时齐刷刷看向他。
他一发话,李兆堂便一下子无话可说了:“这个……如果是将军前去,那确实有几分希望。”
祁重之却反口驳回:“不行。你不认道,以前在客栈后院喂完鸡,统共一亩三分地,你回来时都能瞎转到别的房去。”
还直接推门而入,把人家一对夫妻吓得差点昏过去。
赫戎被揭了老底,可竟丝毫没有脸红的样子,反而将眼睛一斜,以看愚痴儿的目光看向他:“你不会画地图吗?”
祁重之:“……”
有道理。
本来打算要好好筹谋一番,把该如何潜入戒严的郡公府,再如何顺利脱身而出的办法都想出来再去的祁重之,就这样因为赫戎的一句话,十分随意地拍桌定板了。
身边有个能打的帮手,确实非常省心。
三人结了茶钱,在附近的山根下暂时落脚,确信方圆几里内没有危机后,赫戎便打算空身去了,临走前,免不了受祁重之的一通唠叨。
“断了的剑也是剑,你真的不带着它?万一碰上个会挽弓的,你打算拿头去接箭矢吗?”
“还有这块布,你蒙在脸上,出来的时候记得带几样值钱的珍宝,就算被发现了,你也最多只会被当成是普通的贼,免得让人看见你的模样,把城防军再给调来,那样跑都没得跑。”
“不不——还是不要带断剑了,”祁重之蹙着眉,把刚别到赫戎腰间的断剑又解下来,“万一有眼尖的,一看这把剑,就能猜到你是谁了。不成,我去给你磨个石片,你别在袖口上,拿出来也方便。”
他边嘀咕着,边一瘸一拐地要去找碎石头,半途被一股力道拽住,接着,一双微凉的大手不容置喙圈揽过来,环住他的腰,将他从后抱进了怀里。
祁重之整个愣住了,脚步狠狠一顿,化成了一块刚直的铁板。
赫戎微微低头,唇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我去去就回。”
低沉的音线混着细微热风渡进他的耳朵,震得他半个身子都在发麻,他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腰间一松,背后的温度便撤开了。
有靴子踏上枝叶发出的吱呀响动,几片零碎的落叶被抖落下来,沾在他的头顶。
祁重之长长吸进一口凉气,才后知后觉发现,刚刚居然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他抱我了。
他们当然已经抱过许多次,祁重之腿伤在身,一路上都是被赫戎抱过来的,但那不一样。
他一时半刻也说不出究竟哪里不一样,一个拥抱而已,他却嘴角压制不住地上扬,满心没有缘由的欢喜充实,愈细想愈雀跃,到最后胸膛微震,低低笑出了声。
他绕着剑柄上栓的长穗,断剑在他指尖“嗖嗖”旋转起来,他嘿嘿傻笑着转身,一眼瞧见李兆堂站在不远处,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的笑意登时卡在了脸上,断剑从手里唰地飞了出去,“叮”,一头插进了旁边的树干上。
——坏了,太得意忘形,忘了这还有个人呢!
他仿佛干坏事被发现的孩子,窘迫极了,方才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现下反而一下子烧红了耳根,尴尬万分地摸摸鼻尖:“哈哈,那个…哈哈,番邦人就是矫情,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话一说完,李兆堂的神色更古怪了。
祁重之接着反应过来,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臭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净捡不该说的说,人家李先生也是半个番邦人啊!
祁重之急忙解释:“对不住,我的意思是……”
温温和和的李先生平白无故被归到了矫情范畴里,复杂不已地抬手制止,眼里全是惆怅,语气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不必解释,我都懂。”
……你懂什么了?
更解释不清了!
祁重之钻地缝的心都有了,只得匆匆找个要方便的借口,拔下断剑揣进怀里,灰溜溜地跑了。
他沿着山脚线慢吞吞地溜达,脸上的潮红渐渐消散,人便冷静了不少。其实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他和赫戎之间,也该有个决断了。
如果没有祁重之的掺和,赫戎此刻或许还在大松山里过着山大王的逍遥日子,虽然死期将近,但他并不在意,能快活一时是一时。可如今被祁重之牵扯进了一桩麻烦事里,别说逍遥快活,命都差点丢了。
他作为始作俑者,必然要负责,何况抛去这个不提,他也确实喜欢赫戎。
说不清感情在何时而起,明明一开始,他对赫戎的态度还是提防和讨厌的,跟一个在高位待久了的大将军相处很困难,祁重之不喜欢他满身的杀伐气,受不了他桀骜暴躁的性格,看不惯他待人处事的冷漠,唯一能让人称赞的,只有那一张天赐的俊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