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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锋 (恒山羽)


  “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阿爹曾经去过中原,带回来一件神秘的圣药,听说能让逝去的人起死回生,让断了手脚的人重新生长。那时的中原在我们眼中,是一汪充满危险的深潭,能完好无损打个往返的人,是北疆的勇士。我阿爹被国君封为神殿的巫师,过不几年,我出生了,被族民奉为神使,阿爹的功劳最大,就又被擢升到了国君座前。”
  “他为什么功劳最大?”祁重之不可思议,“因为生了你?”
  赫戎点头,似乎并没发觉这其中的逻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祁重之张了张口,不知该从哪里去评价,只得转言问:“他带回的药,其实就是你身上种的蛊毒,对吗?”
  赫戎不轻不重嗯了一声:“我们并不畏惧生死,除非是活着时就心中有愧的人,否则死后,都是能归于天地,回到神灵身边的。当初北疆的战乱频繁,急需一名可以带兵打仗的将领出现,国君想封阿爹为将军,但他拒绝了,他说,天神已经有了指定的人选,圣药就是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
  被神选定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年不过十岁的赫戎。
  他虽然年纪小,但已经在族中积累了足够的威信,比起八面玲珑的成年人,族民们似乎更愿意相信一名稚龄幼子,而对于国君来说,尚处在天真无邪阶段的孩子,也更容易被掌控。
  就这样,还在猪牙花丛中放肆打滚、纠结野猪牙齿究竟是紫是白的赫戎,命运在几个大人的唇舌间,就轻而易举地被定下了。
  外头的人在山呼海喝,都认为这个孩子将来会带领他们走向安稳的光明。赫戎在无数只火把簇拥起的长廊间茫然走过,仰头去问牵着他小手的父亲:“阿爹,我做大将军了吗?”
  父亲说:“不,你还不是,但你很快就会是了,只要过了今夜。”
  赫戎不懂,可他仍旧兴奋,没有哪个男孩子不想做大英雄,他也想。
  于是他重重点头:“嗯!我听阿爹的话!”
  祁重之枕着他宽厚的肩膀,心中五味陈杂,小小的赫戎或许不知道,他满怀期待的那一晚,实则整夜都是可怖的噩梦。
  “我忘不了那天,”赫戎神色平静,捏住祁重之微敞的领口,轻轻给他折了回去,免得着凉,“他把蛊虫放出来,按住我的脑袋,让虫子从我的耳朵里钻了进去。”
  寡淡的寥寥几句,却清晰地勾勒出昏屋血月,神像祭坛,在冰冷刺骨的地板上,散发着诡异幽光的虫子净长约一寸,正漫无目的地扭屈蠕动。一个早已吓哭了的十岁孩子被最信任的父亲忽然摁在地面,尖锐的哭叫被人们的呼喊掩盖,他眼中盛满兢惧,神志清醒地感受着蛊虫在慢慢穿透耳膜,咬开骨血,最终扎根进他的脑中,带来震彻魂灵的蚀骨剧痛。
  鲜血从他残损的耳朵里汩汩冒出,他父亲的脸半明半暗,手中举着一把亮白的匕首,开始一次次地割开他柔嫩的皮肤,像在做一场实验,试验品就是他的亲生骨肉。
  堆积起的血液渐渐染红了半面神殿,是足以令一个成年人致死的血量,可孩子还苟延残喘的躺在那,涣散的瞳孔迟迟聚不起焦,身上的大小伤口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
  男人凑近他,温声询问:“孩子,饿吗?”
  赫戎大睁双目,浑浊的眼底映出上方同样被油彩染得艳红的神像,他微微张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男人循循善诱:“你饿了,想吃什么?牲畜的肉,还是滚烫的血?”
  他低沉的声音响在空荡的大殿里,令人不寒而栗。
  他胸膛低震,含着笑意长长吟诵:“你想喝血,最新鲜纯净的血——最艳丽漂亮的血——它会让你获得力量,获得击溃一切的力量——我的孩子,你将是北疆的神,是我一手创造出的神。”
  孩子浑身震颤起来,入耳的歌声像一根长线,牵拉起他无力的四肢,他头痛欲裂,脑子里有虫子爬动的窸窣声音,他崩溃惨叫,小鬼般倏地窜起,抓住身旁男人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
  “对!哈哈哈哈——就是这样!”男人被咬穿了皮肉,唇角却蓦地扯起个怪异疯狂的笑容,他近乎激动地鼓励,“再深点!再咬得深点!这是敌人的脖颈,你是一匹天生的恶狼,血会是你最喜爱的养料!”
  “后来,他从大巫师,又升迁成了大国师。”
  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时光仿佛随着赫戎落下的话音一同静止了,过了许久,祁重之才从腥风血雨的故事中缓慢回神,情不自禁哆嗦了下。
  这细微的小动作却被赫戎敏锐察觉到了,他环臂圈住祁重之的身体,往怀中又带了几分:“冷?你身上很烫。”
  ——冷,太冷了,从头到脚都在发冷。
  还有……难以遏制的、强烈的心疼。
  他起初让赫戎讲故事的原因,就是想强迫自己从过于压抑的心境中抽拔出身,免得一朝崩溃,正趁了歹人的心意。而这个故事的震撼程度,恰恰起到了以毒攻毒的作用。
  他怔怔摇头,暗暗揣测赫戎告诉他这些的用意。自从他知道在神草堂遇困的那天,赫戎情急中的话就是对他未来的暗示后,他再听赫戎讲话,总不自觉在猜测,会不会其中有更深的含义在里面。
  岂知赫戎却说:“你如果还难过,也有我和你一起。”
  他猛然抬起头,撞进了赫戎那双深不见底的双目。
  剖开心扉,袒露隐秘过往,只为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在艰难支撑,还有我在。
  祁重之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热,赶在湿意涌出前,及时垂下头,狼狈埋住了整张脸:“你他妈……什么时候学会的花言巧语,还专门跑到你祖师爷跟前班门弄斧,丢不丢人?”
  他的声音夹杂着掩饰不住的哽咽,赫戎少见地没有戳破,只是更石破天惊地说:“我是因为喜欢你,才会这么做。”
  无异于平地惊雷的一句话,把祁重之轰隆隆炸了个灰飞烟灭。
  他刚生出的那点儿慰藉,转眼都化成了无法置信的愕然,饶是他一惯领教多了赫戎不按常理出牌的套路,也不由得傻在了当场。
  他神志不清地牵了牵嘴角,不知道现下的自己是副什么样的表情,魂不附体地问:“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就突然扯这些淡。”
  “我知道,”赫戎垂搭下眼皮,不躲不避地望着他,看得他有种无处可逃的错觉,直觉赫戎接下来的话,会让他更手足无措。
  果然,赫戎笃定道:“你带着郡公府护卫来树林中送药的那天,抬头看了我一眼,你很想见我,不止是因为内疚。”
  明明该是能让人面红耳赤的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是在听:你很想吃萝卜,不止是因为萝卜心甜。
  ……还因为什么,萝卜心辣吗?
  谢天谢地,他现在想再重新酝酿悲痛,都觉得有点力不从心了。
  “如果我今天没有出现,你会怎么办?”
  祁重之还陷在赫戎突如其来的告白中无法回神,他原以为,这种事情,要提也是自己先来提,可居然猝不及防地让赫戎抢了先,只得苦笑:“还能怎么办,你不来,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也不知道这份斩钉截铁的信任是从何而来,并莫名形成得如此坚定,真要追溯一番,大概是在湍急江水中被捞起的那刻,也大概是在四面楚歌时,对方一骑当先,舍命为他杀出一条血路的那刻。
  有些情绪是做不了假的,直觉是世上最难欺骗的东西,就像祁重之永远也忘不了,当日在神草堂后门,赫戎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向他的那一眼;赫戎同样也深深记住了,拄着拐杖的祁重之站在树下,抬头看向他藏身之处时的明亮眼睛。
  只是一眼,成功让两个曾互相仇视的男人,变得能够生死相付。
  无迹可寻,又合乎情理。
  可惜赫戎表忠心的时机选得不对,成功让本该暖意柔情的气氛凝固到了尴尬的地步,彼时夜已过半,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分毫,任何轻微的动静都能被放大数倍,祁重之一时不知该继续靠着赫戎好,还是该从他肩侧起来好。
  两人又钢板似的静默了许久,祁重之终于忍不住率先打破沉寂。
  “我觉得,义……张平森的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赫戎:“怎么说?”
  “他是个商人,做的是收钱再出货的买卖,为人又十分谨慎,如果没有买主,他应该不会去冒这么大的风险,”祁重之微微蹙眉,“他背后,一定还有更大的买家支持,并且许给了他难以估量的巨大利益,才会促使他下决心背信弃义,甘当身先士卒的马前锋。”
  赫戎问:“那你下一步要怎么做?”
  祁重之:“揭穿他的事不能急于一时,先放出风声,引得他自乱阵脚,看能不能暴露出他背后靠山的踪迹。”
  到了现在这一步,局势越来越复杂,涉及的人也越来越多,只要是和当年之事有关系的人,无论是谁,他都要一个个揪出来,让他们为做过的行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说着,他一撑赫戎的肩膀站了起来,甩袖一扫屁股后面沾的灰土:“走,不歇了,先尽快去跟李兆堂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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