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因着天色早,一路畅通无阻,驶得飞快,徐聘很少乘车,被颠得几乎吐出来的时候,马车终于到了渡口,他面色惨白地下了车,眼界瞬间开阔了起来。
此时也就辰时过了几刻,渡口却已是人山人海。徐聘要乘坐的楼船正巍然停靠在不远处,长梯已被架起,船上已经站了不少人。泊位中最显眼也无非是这辆船身明显较之其他普通船只大上好几倍的官船。
徐聘背着行囊,不急不缓上了船。及上了甲板处,见三个穿官服的男人正坐在一起谈天说笑,周围站了仆从侍女,他才知觉自己居然是最晚到的。
漕运司胡奕与监司巡抚周疏和叶朝杰此时正在喝酒,其中一人见了徐聘,笑道:“许巡抚,早啊。”
见徐聘面上疑惑,那人便站起来解释道:“哈哈,许巡抚有所不知,我等是昨天来的。”徐聘从衣着上分辨出,这位就是漕运司了。三十多岁,面白无须,中等身高,看上去细皮嫩肉,怎么也不像常年奔波在外的人。
经这么一解释,这下徐聘明白了,官船的开船时间是有规定的,漕运司常年累月都在走水路,一年到头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船上渡过,如此一来,昨天来简直是太平常不过的事情的了。现今看来,他们三人关系倒是不错。
蓦地,徐聘目光却落在了其中一个面相最年轻的男人身上——说起来,徐聘与他到不算是第一次见面,在前段时日的楚馆里,徐聘与他有一面之缘,只可惜这位巡抚只顾着招待外来宾客,没有看见徐聘罢了。
大魏内城官僚众多,没有见过,也实属正常。
徐聘面上倒是没有显露出任何破绽,同样笑着回道:“如此看来,许某看上去倒像是个来耍杂的了。”说罢,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临时搭建戏台,又朝自己背后的行囊看了看。
众人齐笑。
“好福气,今日恰好有一队戏班南下凉城,那班领子是只铁公鸡,见咱船气派辉煌,便跑来询问能否行个方便,我等思量一番,反正船上无贡物,又是空船下南州,不如让他门上来。闲暇之余,还能看看戏。”叶朝杰和气道,随后又往徐聘身后张望一番:“咦,许兄此番南下不曾带仆从的吗?”
徐聘道:“笑话了,许某正是孤家寡人。”
“阿福,还愣着作甚。”胡奕朝身后一名仆从道。
胡奕打着圆场说说:“许兄也真是心宽,连仆从也不带一个,只怕是找遍整个大魏内城都难有许兄这般亲力亲为的人。”
那名叫阿福的仆从自徐聘身后接了行囊,道:“许大人,您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请随我来。”
徐聘倒也不难堪,朝众人打了声招呼便随着阿福去了。
楼船分双层,首尖尾宽,徐聘随着阿福从前仓梯子上了二楼行至中区,二楼中部是客房区,分为雀室和广间。两人绕进一条广间长廊,走了没几步,有一扇房门突然开了,两个身材高大的人自里面出来,掩上门,低着头朝徐聘走来。
又近了几步,徐聘才发现竟是一男一女,男的约摸四十多岁,女的很年轻——但是他见过的外族女人实在太少,实在分辨不出到底是几岁。
大魏官船里怎么会有外族?徐聘心里思忖着,双方距离已逐渐拉进,距离半丈时,那两人屈身侧跪,让出空间给徐聘通过。
徐聘却止了脚步,开声道:“抬起头来。”
两人不为所动。
阿福解释道:“大人,这两位月狄人不通大魏语。”而后不等徐聘发问,又继续补充道:“此二人乃是三月前南下时在江中救起的,宋教谕见他们可怜,便让他们留下来了,男的充当工匠,女的便留下打杂。”
徐聘扫了一眼那男人腰边挂着的麻袋,猜测是一些木匠用的工具,于是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平日里是如何与他们交流的?”
阿福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这船虽然不出海,毕竟南来北往,遇到异族人也不是稀罕事,船上住了一位沈通事,他也住这道廊,在您房间对面第五间客房,您若是想认识他,直接敲门就是了。”
阿福说完,对着跪拜在地上的两人说了一句徐聘听不懂的话——看来他倒是学了点月狄语。
那两人闻言,便将头抬起来了,目光却不敢直视徐聘,很显然,大魏的规矩那位宋教谕和沈通事都已经向他们交待清楚了。
这女子有一双异常黑亮的眼睛,褐色头发,尖瘦的脸,肤色偏苍白,骨架倒是不大,削肩,的确有一番不同于大魏女子的韵味。可惜他无心欣赏这别具风味的美,因为他从这名女子眼中看见了恐惧,几乎微不可察的恐惧。
片刻,他收回目光,朝阿福淡淡道:“走吧。”
据阿福口中所说,似乎这位沈通事是个易相处的人。徐聘将随身用物放置好,取出纸笔,漫无目地写字,不一会儿,几行俊秀的字体便跃然纸上。徐聘回过神,看清自己纸上的内容,微微一惊,顿觉脸颊有些发烫,忙将其揉成一团,丢进了纸篓。
怎么想都觉得这周疏与船上的这两个月狄人脱不了干系。可是看那女子的眼神,又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若说是一伙,也似乎不大可能。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房门轻敲,阿福的声音从廊外传来:“大人,您若是收拾好了,不妨下去与众位大人一起对饮看戏。”
徐聘道:“是我疏忽了,你去告诉他们,我随后便到。”
船在前刻钟便开了。
徐聘打开一扇小方窗,有风柔柔灌入,夹杂一股生涩的江水味,旭日下,一眼望不到底的江面波光如练,闪着彤光。徐聘长舒一口气,将小窗子固定好,再下楼去。
甲板区已是非常热闹。临时的戏台已经初搭好,酒桌旁还站了七个身披流云轻纱的曼妙美婢,手执轻罗小扇,正悠然起舞。
胡奕见徐聘下来了,笑着招呼道:“许兄还站着作甚,赶紧过来。”
徐聘也不推辞,在周疏身旁的空位坐下了。
周疏朝徐聘道:“入乡随俗,凉城的早食,许兄尝尝。”
叶朝杰啧了一声,道:“周兄这就不厚道了,方才你不还是抱怨这早食味道寡淡,不及雍京口味醇厚,怎么许兄一来,你便要开始忽悠了。”
周疏呵呵一笑:“许兄都未曾发表意见,你这厮当什么状师爷,感情是拆我台是吧,你方才不也是说这点心味道太淡,如今还振振有词来说我。”
叶朝杰佯装求饶:“哎呀,周兄,小生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过我吧。”
徐聘笑道:“两位感情可真是好。”
叶朝杰道:“可不是嘛,我与周兄的情义比那马尿还浓。”
徐聘被叶朝杰这个比喻噎了一下。
第30章 第三十章
胡奕笑骂:“嘴里实在没个把,你那些浑话能用完早膳再说吗?”
“好好好,不说了。”
经方才一番话,徐聘逐渐与他们熟识起来。胡奕精通打交道,如同一个东道主般向徐聘介绍一路南下的风物人情,常常是引经据典,往往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也能被他说得妙趣横生,一番交谈下来,徐聘倒是对这位漕运司生出了几分好感。
与此同时,徐聘察觉到胡奕与周疏的关系也并非方才所见那般要好。这人是个典型的老滑头,与谁都吃得开。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坐到了漕运司这个肥差位置。
“听周兄口音,似乎也不是雍京人?”徐聘好奇问道。
周疏微微一笑:“我是北地北陵城人。”
“嗨,许兄有所不知,周兄的母亲姓钟,关中汴城人。当今的领府钟掌执,便是周兄的舅舅。”胡奕补充道。
“提那些事干嘛?”周疏瞥了胡奕一眼,眼神却有明显的得意之色。
徐聘恭声道:“可谓名门世家,芝兰玉树。”
周疏见徐聘说得情真意切,又知道他是皇帝钦点的巡抚,也不敢托大,遂道:“笑话了,许兄少年得意,盛宠正盛,才是招人羡慕。”
徐聘下意识看了一眼胡奕,胡奕朝徐聘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徐聘这下可明白了,胡奕这是在卖好。毕竟在别人眼中,他可是皇帝亲自下圣旨钦点的人物,钟如策权大势大,到底是一介臣子,能真正仰仗的,终究只有那一位。
明白人。
夜间风大,徐聘没有睡意,站在挡板前欣赏苍茫夜色,月色稀薄,吹散了他满腔思绪。距离楼船不远处,有几个水手和伙夫乘着小船,以坚固的绳索链接住大船,不停朝水底望去,估摸是在撒网抓鱼。
小船上各挂着一盏风灯,以红罩避风,罩子保护好的光亮穿透罩子,隐隐约约可见红罩上花纹精细,纹理透晰,只是年日已久,也可见斑驳的岁痕。
徐聘觉得那风灯精巧可爱,不禁开口问身旁的护卫:“那灯叫什么名字?”
“那灯唤作梅花灯,是凉城有名的风灯,这一带的渔民夜间捕鱼都是用这种灯,不仅耐看,而且其中蕴含的寓意美好。”胡奕走上前来,于徐聘五尺外停下。
徐聘道默然,片刻后,接道:“梅凌寒独开,花之韧者,的确是好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