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熠沉默片刻,问他:“萧桓希望我想起来么?”
玉衡君笑嘻嘻道:“不论他怎么想,你也都会想起来,难不成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确实。”林熠摇摇头,不再想。玉衡君看着总是不正经,其实常常看得通透。
玉衡君没有久留,林熠送他离开,便去找顾啸杭和封逸明。
路上经过金陵街市,却听见有人议论萧桓。
“哎,听说了么,西域要来和亲。”
“据说是个顶漂亮的公主,就是不知道嫁给哪位。”
一人得意道:“说出来你们别不信,十有八九要嫁到江州去。”
林熠本来没在意,听到江州,才留意。
人们谈论得起劲:“江州,江州世家子弟不少,但能娶公主的……”
“没错,自然是西亭王。”
林熠听了无语,简直无稽之谈,打算转身离开。
人们听了都不信:“七王爷不食人间烟火,岂会娶什么外域公主?”
可有人十分笃定:“西亭王给那公主画过一副像,以此定下了这桩事。”
林熠没再理会这些,只道如今市井流言越来越离奇,没一句靠点谱的。
算算日子,萧桓今日该回来了。
到顾啸杭那里,林熠心里打了不少腹稿,最后统统抛开,觉得无需劝什么。
西域公主、阙阳公主,林熠如今听见公主二字便头疼。
第80章 旧雪
林熠这一趟从北疆回来, 金陵已经入夏,顾家在金陵城的宅子十分讲究,厅堂回廊下凉爽, 一入院内, 暑气散去三分。
封逸明百无聊赖地在树下乘凉,打磨匕首, 一身白衣映得丹凤眼神采飞扬,见了林熠, 十分喜悦地上前, 拉着他上下打量:“你这一仗打得出了名。”
林熠一回来就在宫中, 基本没出来过,顾啸杭和封逸明也总有事,三人这段日子头一回聚。
顾啸杭原本在屋内跟管家商量事情, 闻声大步出来,脸上写满了担心,把林熠从头到脚端详一遍,目光钉在他肩膀:“是不是伤了?”
封逸明倒吸一口气:“你这人真是, 不会武功,看伤倒是一绝,这么严肃做什么, 上战场哪有不受伤的,他这不是好好的么。”
顾啸杭从小认识他们,封逸明和林熠习武多年,身上大大小小总受伤, 顾啸杭因此练就了好眼力,哪里伤着了,看他们细微的动作变化就知道。
“我没事,肩后被砍了一刀,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林熠笑笑,“你哪天不做生意了,改行当大夫也不错。”
医者望闻问切,顾啸杭可谓牢牢把握了“望”的精髓,无师自通。
顾啸杭看他大方承认了反倒放下心,倒是封逸明,听了这话脸拧起来:“还真被砍了?伤口深不深,可别留下毛病。”
林熠哭笑不得,只好把当时伤口几寸长几寸深交代清楚,仆从端来冰过的瓜果点心,三人便在树下插科打诨胡聊天。
“这回可要多谢你们送去的粮草。”林熠对顾啸杭和封逸明道,“不然北大营得多喝一个月稀米汤,眼睛都得喝绿了。”
军需告急时,顾啸杭和谈一山都出手相帮,封逸明家中也出了力,几方却都做得很低调。
“我也是思忖许久 ,朝中局势复杂,就怕这批粮草给你添麻烦。”顾啸杭一身薄锻袍子,何时都坐得端正,可见家教之严格,不像林熠和封逸明跷腿斜倚,做派恣意,怎么自在怎么来。
封逸明蹙眉道:“对了,这阵子有些不好听的说法,据说朝中也有人针对你……”
“无妨,不过是些闲言碎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林熠摆摆手,又对顾啸杭道,“你以北域百家商贾之名送去粮草,自是挑不出毛病的。”
顾氏族中有人为官,同时生意由做得大,麾下漕运规模不可小觑,这一行本就颇多避忌,官商之间界限一旦模糊,是很危险的。为避免落人口实,顾氏行事一贯谨慎。
顾家给北大营送粮,是实实在在的义举没错,但若被当成顾家和烈钧侯府之间的私交,难免扯上“过从甚密”之嫌。
“能帮你平平安安打完仗就好,其他都不重要。”顾啸杭依旧有些放不下心,“北疆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实在是……”
“从小到大,我一年里至少有两个月在北大营,也不算第一回见战场,无需这么后怕。”林熠宽慰他。
封逸明枕着手臂倚在竹榻上,笑起来露出酒涡:“一转眼,你们一个入朝出征,一个就要接手生意成家立业,我回去后也闲不下来了,时间真是一眨眼就过。”
林熠笑着对顾啸杭道:“还记得小时候第一回见你,寒冬腊月的,我和封逸明在武场上练拳脚练得满身臭汗,武服领子都是歪的,你穿着一身整整齐齐的锦缎衣袍,皮草绲边的斗篷,活脱脱玉雕的一样,我俩看着你都不知所措。”
封逸明想起来也忍不住直笑,顾啸杭从小就是君子之风,那天的情形他也记忆犹新。
顾啸杭一个小小的娃娃,眉眼干净漂亮,揣着珐琅镂彩暖手炉,一脸不苟言笑地立在廊下,飞雪偶尔卷过顾啸杭脸颊,仆从给他拉高斗篷领子,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你也练武吗?”封逸明和林熠从武场台子上下来,气息喘得急。
都是六七岁的年纪,两人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个华服娃娃。
“师父说我不适合练武,只是来看看。”顾啸杭认认真真回答,年纪虽小,说话举止莫不是先生口中的君子风范,端庄之极。
封逸明和林熠刚练了一百次拳脚基本招式,浑身冒热气,发梢的汗水转眼在飞雪风中结成薄霜。
顾啸杭小脸儿眉头一蹙:“你们这样会受寒。”
又转头对仆从一字一句吩咐道:“给他们披件厚衣裳,还有马车里备的驱寒汤也取来。”
两人觉得这成熟稳重的文雅娃娃甚是有意思,自己反倒像小野猴子一样。
他们笑嘻嘻摆手:“习武就是冬三九夏三伏,没事儿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三人就这么认识,从此瀛州地界上,三个形影不离的小少爷渐渐一起长大,成了衣冠裘马、风华无双的少年郎。
“你从小就是个小大人。”林熠松松倚在梧桐树旁,思及小时候,嘴角淡淡笑意。
封逸明咬了一口甜杏儿,笑言:“平日里我俩有事,听你的决定准没错,你这天生的老成泰然,简直了。”
“没点本事,怎么能让二位充当‘御前护卫’?”顾啸杭一笑,水墨一般的眉眼舒舒然。
少年人行事张扬无忌,若是遇上打架斗殴,顾啸杭只管在原地稳稳站着,封逸明和林熠上阵必然把他护得严严实实,鸡飞狗跳之后,顾啸杭便是在场最温文尔雅、衣袍一丝不皱的人。
他虽是三人之中最稳重成熟的,但林熠和封逸明都愿意护着他,并非只因顾啸杭不会武功,而是他身上淡然周正的气度恰好与两个跳脱飞扬的人契合。
可如今……
“说起成家立业。”封逸明神色萎靡了下去,“林熠,你知道阙阳公主的事情么?”
“嗯。”林熠点点头,“见了公主一回,看样子……对他死心塌地的。”
顾啸杭闻言,神情微微僵了一下:“也不知她是为了什么,我已同她讲过许多次。”
封逸明心直口快,就算阙阳将来真成了顾啸杭的夫人,而他随之变成外人,此时也仍是要开口反对:“顾啸杭,你可别想不开,她就算再不懂事,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也太多了,你千万不能动摇,陛下面前坚决不当什么劳什子的驸马。”
提起此事,顾啸杭有些心烦,俊雅的脸上神情复杂:“真那么简单也好了,罢了,最不济她在我面前还算讲理。”
林熠想了想,问道:“她这段时间做了什么?”
顾啸杭犹豫片刻,还是说了:“也不是她,只是阙阳公主的母族,与顾家的生意有些干系,所以我家里都在劝。”
林熠便明白了,阙阳的母妃从前与永光帝感情很好,这一氏族因此沾了光,颇有些实力。
许多事情盘根错节,这不是顾啸杭一个人的事情,而是两个家族,以及各自生意脉络上无数人的未来。
林熠也无法开口劝他,他们都不是小孩子,各自有其考量,林熠想要的,未必就是顾啸杭想要的。
封逸明突然领悟到什么一般,颇有些担心:“顾啸杭,你不会被她打动了吧?”
说起来,阙阳的容貌是一等一的,又为了顾啸杭转变心性,各种关怀接近不断,简直就要脱胎换骨了,男人对感情的事态度易变,封逸这么担忧不无道理。
顾啸杭无言以对:“我若喜欢她,第一眼就喜欢了。封逸明,她可是第一次见面就要杀了我!”
封逸明想起当日,阙阳见了林熠就恨,顺带迁怒顾啸杭,谁知今日变成这样。
顾啸杭又摆摆手,叹口气道:“其实无非成家,娶谁也都一样。”
封逸明瞪着眼睛,眼角都挑了起来:“什么叫娶谁都一样,你可是顾氏长子,怎么着也得娶心仪之人才对!”
“心仪之人……没那么简单。”顾啸杭摇摇头,看看他们,目光在红衣绯艳的林熠身上停留片刻,温润的眉眼泛起一丝无奈,“若日子一直像从前的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