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又有什么锁,是这种温柔解不开的?
林熠望着萧桓,微微偏头一笑道:“在下林熠,字姿曜。”
两人覆着面具,挡住了容貌,却拆下身份的阻隔,一如今生初见时,重新结识彼此。
“你的字与我有缘。”林熠看着他,眸子清亮,开玩笑道,“咱们兴许是注定要认识的。”
萧桓静静看着他,半晌才点点头……上一世,他告诉林熠自己的表字,林熠在他手心写下同样的话。
林熠心里反复念着,垂眸道:“似乎有点熟悉。”
“走吧,姿曜。”萧桓淡淡道。
他习惯于耐心等待,也习惯于理智,知道林熠昨天梦见从前的事,是受折花箭伤的影响,而非真的回想起什么。
战舰静静停在江上,如乌黑巍峨的山脊,舷侧搭下一条舷梯。
萧桓带林熠踏上舷梯,身后鬼军亲卫跟随,一声低沉悠远的号角响起,战船起锚。
漫天云层昏暗,细雨笼在江上,两侧青山浓墨,巨大战船缓缓启程,驶入广阔漉江,随流南下。
林熠一身赤红衣袍,是这鸾疆舰上,乃至整条漉江之上最绮艳的一抹颜色。
他身上疲惫和脑中混沌已散得干干净净,与萧桓走到战船船头甲板上,江心风骤雨疏,头上百尺桅杆悬着的鬼军大旗随风招展,图腾上恶鬼所拈的火红扶桑花,与林熠的衣袂相映。
林熠垂眸道:“那,你不是阮寻……”
两人皆覆着面具,彼此目光交织,萧桓那双桃花眼蕴了锋寒,看向江上战船鸾疆的倒影。
“江州阮氏真正的公子,你其实认识。”萧桓对他说话的语气很柔和,一如既往。
林熠想了想:“聂焉骊?”
“是他。”萧桓话里带着浅浅笑意,“他自小在清江剑派习武,游荡江湖,阮氏公子的身份是我向他借来的。”
“不过,聂焉骊本名阮墨。”萧桓沉默片刻,道,“我母亲恰也姓阮,阮寻这名字是我的。”
“原来如此。”林熠开玩笑说,“将军隐瞒身份,聂焉骊也算是帮凶。”
远在江州,正倚在香阁之中、听着花魁抚琴的聂焉骊打了个喷嚏。
“要不要进去休息?”
左右亲兵屏退,船首只余他们二人,萧桓看林熠的绯红衣袍在风中扬起。
“我没事。”林熠微微眯起眼睛,战船在江心稳稳行驶,破浪如蛟龙,水面安静,耳边风过,“酆都将军……从前我好奇会是怎样的人,从没想到会是这样。”
萧桓待他一如从前,但林熠感觉到他的不同,那身将军武袍和乌底暗红绘纹的面具,使他整个人有种冰冷霸道的气势,是属于酆都将军的尊威。
鬼军戍守南境疆土,历来以其强大披靡为世人所知,传闻酆都将军是凶残暴戾、杀孽深重的恶鬼,否则怎会有这样的名号?
可他偏偏是个风度无双的俊美男人。
林熠抬手撑在栏上,江畔山水退到身后,他侧头好奇地问道:“知道你身份,又见过你真容的人多吗?”
萧桓笑了笑,摇摇头:“并不多。”
上一世,直到他登基为帝、鬼军任命了新的统帅,也未向天下公布此事。
林熠得此殊遇,心里更茫然。
片刻后想明白了,萧桓一定是为了燕国布防军务而来结识自己,大概是发现自己与他想法相合,才邀自己到江州,还开诚布公地明示了身份。
一心精忠报国、心怀天下的小侯爷这么一想通,便茅塞顿开,朦朦胧胧的私人情绪一下子被他归拢到正直无比的“家国”二字上,却又有点莫名失落。
又劝自己,失落个什么劲儿,建立在正经事务上的友谊,才最根正苗红、坚不可摧。
“将军,已经派人去查定川府刺史。”
夜棠今日换了一身黑裙,窈窕英气,与鬼军制服同色,亦戴着面具,上前禀报道。
林熠眼前一亮,半开玩笑道:“鬼军之中还有巾帼坐镇。”
夜棠被他逗得一笑:“我也不算鬼军麾下,只是为将军效力罢了。”
“姐姐的眼睛真漂亮,戴着面具也遮不住倾城之色。”林熠笑嘻嘻赞道,他和姐姐林云郗关系好,小时候整天就想让林云郗高兴,一贯嘴甜。
夜棠的确是极美的,尤其眼睛,皓如明月。
夜棠被夸得心花怒放,只觉得这少年讨喜得紧,怪不得能让萧桓特殊对待,笑道:“小公子太会说话啦,鬼军之中可挑不出这么讨喜的人。”
萧桓看了夜棠一眼,夜棠反应很快,立即正色收声,不敢再得意忘形。
林熠有些乏了,昨夜没睡好,凌晨时又打打杀杀险象环生,萧桓便带他回船舱休息。
“今天不晕船了罢?”萧桓问道。
林熠伸了个懒腰,鸾疆舰很稳,走在甲板上与走在地面上没有差别,他笑道:“其实我从前没晕过船,昨日大概是命中一劫。”
林熠又想起来什么,疑惑道:“你带鸾疆舰返回来,是因为知道出事了?”
鸾疆舰赫赫有名,与烛龙舰、玺云舰皆是鬼军麾下王牌水师,带鸾疆舰来平定那一撮反贼,似乎有点小题大做。
“出发时还不知道。”萧桓摇摇头道,“只是因为这船很稳,据说从来没人晕船。”
林熠:“?!”
夜棠跟随在身后,闻言险些绊倒,萧桓昨天问她的问题,原来是为了这个?
驱鸾疆而来是因为怕自己晕船?镇压反贼的解释一下子显得无比合理,林熠觉得自己一定理解错了。
萧桓把林熠带到船舱内,布置简洁舒适,门关上,萧桓取下面具,林熠问:“在鬼军之中,人人都要遮住真容?”
“若在江州大营内,除了我,都可随意如常。出了大营,全军通常都要覆面。”萧桓道,“南疆防线有些特殊,许多年前出过事,从此有了这条规矩。”
林熠洗了个澡,换下一身沾血的衣袍,穿了身鬼军的武袍。
一身黑衣的林熠显得沉静许多,发梢湿着,眉目锋利深邃,甚至有种不羁的妖异,萧桓一时有些挪不开眼,从前林熠在宫中,素日便是一身黑色锦袍。
林熠一头倒在柔软床榻上,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清冽淡香,看来这间船舱是萧桓专属起居所用。
他沉沉睡去,萧桓就在旁边批奏报,船舱内安静宁谧。
鸾疆舰稳稳加快了速度,顺漉江向南,不过半日便抵达江州境内。
林熠醒来,萧桓合了奏报,起身道:“出去看看?”
两人戴上面具,到甲板上,江州天气晴暖,漉江两岸尽是繁花漫山,峭壁山石氤氲水雾,淡金色的阳光遍洒水陆。
鸾疆舰已降下速度,行至江道九曲的一处,却不知怎的,山势无形中忽然转了方向。
林熠熟谙阵法,知道这是这江上布的阵,一般人根本无从察觉,进不到阵内水域。
经过这道水阵,四周风景渐渐变化,不久后,前方两道天险峭壁,高耸入云,如接天连江的剑门,只留下中间一线水道。
“这江上水阵和峭壁之后,就是鬼军驻地。”萧桓带他再次走到船首。
“带我来这里,会不会不合规矩?”林熠问道,鬼军驻地毕竟与其他大营都不同。
“将军就是规矩,怎么会不合规矩?”夜棠在旁打趣道。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这其实真的不合军纪,勉强找出一条允许无关人等进出的军律,也仅适用于将军夫人。
鸾疆缓缓驶入那道天险,两侧崖壁垂悬,直刺天际,一出天险,万顷平波上蕴着浅淡雾气。
雾气随鸾疆行进渐渐散开,林熠被眼前景象震惊。
水面宽阔绵延,远处水天相接,无数漆黑玄铁战舰静静停驻,列阵望不到边际,迎候他们。
左翼舰阵的船首雕铸神兽,啸然傲立,栩栩如生,正是烛龙舰。
右翼舰阵船身隐隐绘有翻卷云浪,乃是玺云舰。而中间主阵则与他们所乘一样,皆是鸾疆。
“这里有多少战船?”林熠问。
载着萧桓和林熠的船划过水面,战舰阵列中鸣起低沉浑厚的号角声,回荡在水面,船上万千暗甲士兵喝声震天,齐整如雷。
“恭迎将军!”
“鬼军千舰相迎,还望小侯爷不计前嫌。”萧桓侧头看着他。
漫天号角沉沉,千军齐喝回响,林熠心跳有些快,他望着萧桓笑笑:“自是不介意了。”
夜棠不知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对林熠笑道:“江州大营鲜有人来做客,将军待公子真是不同。”
林熠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道:“同为朝中效力,都是自己人。”
鸾疆驶入千舰舰阵中,近看的震撼不亚于方才,经过两侧无数战船,停靠在船坞中,重锚落定,萧桓带林熠上岸。
江州大营整体处于巨大的峡谷之内,水域中间宽阔,两侧收窄,所有可能的出入口都有布阵,两岸一侧是悬崖峭壁,一侧是山峦尽头的平坦土地,数不尽的军帐和营房。
萧桓带他到主营,大帐内等候着数名副将,见了萧桓齐齐一礼。
回到江州大营内,普通将士皆不戴面具,军中从没人见过萧桓的真面目,已经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