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寇终于踹开这户民宅的大门,野猪拱庄稼一般扫荡进来,打砸抢效率之高,无他,唯手熟尔。
转角,林熠抱着冶光剑,一身绛红云雾绡在雨中鲜明之极。
“你他妈……找死!”贼寇蓦地退了数步,嘴上却很强势。
他们虎视眈眈盯着林熠,十几把长刀,寒光晃晃。
林熠觉得这些刀只适合砍柴。
至少也要死于折花箭这个水准吧,怎么一世还不如一世了呢?
每迈一步,都如千钧重,胸口和脑子里同时有一千根针在跳舞,刺得他眼花。
拖住他们,为后院的人争取时间。
林熠顷刻逼上去,冶光剑在暗沉天光中挥出一道虹芒,旋腕破喉,收肘再刺,连取数人性命。
贼寇一时骇住,犹疑不前。
雨还在下。
林熠勉强站着,余光瞥见那名少年,正拎着一把长斧贴在屋后,随时要冲出来支援他,一脸的慷慨赴死之意。
明明是个血都没见过的小孩。
“傻子。”林熠心想 “上辈子这辈子,怎么总有人犯傻?”
他提起一口气压住喉头血腥,似乎回光返照般又有了力气。
倾天雨幕中,冶光带血,挥出烈钧剑法第三式——“孤胆封刀”。
屋后那少年紧握着长斧,手里出了汗,眼看着有些不稳的绯红衣衫身影转瞬变得危险而所向披靡,每一剑都力透万钧。
后院的妇孺病弱,眼中茫然惶恐,兵戈相接声隐隐传来,雨雾中似乎弥漫了血腥味。
林熠只知折花箭伤的疼,至于剑光是怎样割开雨丝,再刺入对方喉咙和心脏的,他已经不大想得清了。
前世若非杀人无数,也得不来“不义侯”的恶名,林熠心头一股戾气涌上来,双目猩红。
牢守的小院似乎是大洋之上一座孤岛,贼寇不断围过来,杀不完,杀不尽。
但一步也未退,活着这些年,他就一步也未退过。
苦海无边,何来渡他的人。
后院最后一名老人被送走,林熠脚下尸体已叠了三层,他也觉得自己被活剐了三遍,反贼杀红了眼,隔着几尺距离团团围着他。
“想逞英雄,成全你!”
反贼手中长刀纷纷扬起,林熠这回却没动。
他脊背笔挺,握着冶光剑,剑尖插在地上青砖缝里,撑着他不倒下。
“滚开——!”
屋后那名少年鼓足勇气,挥着长斧冲过来护住林熠,一通疯砍撂倒了两人,余人回头拔刀斩向那少年。
林熠抽出最后一丝力气,提剑斜挑挡开刀锋,把少年往后院狠推。
空中长唳声不绝,数点黑影盘旋着,鹰翼大展,如云间地狱信使。
反贼狰狞面目和刀光一拥而上,刀锋落向林熠,也落向那少年,林熠浓黑的眸子望了一眼万里重云。
下一瞬,三道银光带着啸唳风声破空而来。
近在眼前的刀被利箭横击而落,另两箭一连穿透了数名贼寇喉咙,速度似乎丝毫未减,狠狠钉入地面,尾羽嗡嗡轻颤。
几乎是同时,数只翼展巨大、喙如弯钩的海东青收了翅膀,盘旋直下,利爪掏了那少年周围的贼寇眼睛,随后静静落在院墙和檐角。
远处街上传来一阵地动般的重响,随即金铁相接声和惨叫陆续响起。
“鬼军!是鬼军!”巷内传来一声不可置信而撕心裂肺的大吼。
院内几名贼寇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一人骂道:“放什么狗屁,鬼军怎么可能来这儿!”
林熠轻轻抬眼,一道身影跃入院内,修颀高大,步伐静得无声。
黑底暗纹将军武袍,脸上覆着一张乌沉绘纹的面具,直遮入鬓,手中拎着一把长弓,弓弦犹自微颤,他目光一刻未离林熠。
贼寇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做了个手势,檐上阴冷驻足的海东青倏然长啸,俯身冲向贼寇,巨翅利爪如铁,转瞬已将之喉咙撕破,倒地不起。
林熠依旧用冶光剑撑着身子,发丝微湿,脸色苍白,望向那人。
“你……回来了……”
太过熟悉,纵隔着一张面具,林熠也认得出是萧桓,但又感到陌生。
“别动。”
萧桓把长弓丢下,大步上前把林熠轻轻揽在怀里,修长微凉的手指取了一粒丹药,喂到林熠嘴里,药化开时略苦。
他探了林熠脉门,平缓沉厚的内力注入林熠心脉,便减轻一丝痛。
未曾想到,只是离开一夜,回来就成了这副模样。
院内血腥味顿时被萧桓身上清冽淡香冲散,林熠浑身失了力气,全身重量倚在他身上,脸埋在他肩头,脑海一片空白,耳边只剩嗡鸣,。
“将军,剿杀六百一十三人,生俘四百五十九人。”
一名士兵前来禀报。
“交予定川府。”
萧桓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到耳边,清澈的嗓音显得低沉而不容置疑。
士兵退下,林熠想起那少年,回头看了一眼,那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萧桓要带林熠走,林熠却轻轻拉住他,他一下也不想动,就这么靠着。
那丹药竟很快起了作用,折花箭伤带来的钻心蚀骨之痛渐渐褪去,心头暴戾的杀意也平息。
萧桓轻轻揽着他,不知过了多久,痛楚和疲惫如海潮来去,消失不见,林熠抬起头,退了半步站好。
“好些了?”萧桓问。
林熠点点头。
细雨霏霏,肩头沾湿,萧桓鬓发如墨,那张乌沉面具贴着他的脸,眼尾的痣也被遮了去,清冶下颌的弧度变得凌厉。
萧桓温和地注视他,耐心地等林熠开口。
林熠想了想,却问道:“什么时辰了?”
“巳时。”萧桓顿了片刻,“怎么?”
“没什么,你留的字条,说中午回来。”林熠看了看遍地血腥,脑海一时有些发空,“你回来了。”
萧桓牵着林熠手腕,带他离开院子,出门前,取出一张轻巧面具为林熠戴上:“随我去江州,姿曜,有些事情想告诉你。”
林熠什么也没问,直至镇外江边渡口,看到数十身穿暗甲、戴着黑哑面具的军士静静肃立,对萧桓齐齐撤步一礼,声音低沉齐整:“将军。”
而宽阔的漉江两岸,千里泼墨,江上静静沉锚停驻着一艘乌铁漆黑的巨大战船。
战船上,猎猎大旗随江风飘扬,黑色的旗上绘着慑人的恶鬼,面目狰狞,唯左手拈着一朵扶桑,赤红如火。
林熠认出旗上图腾。
黑旗暗甲,恶鬼拈花,正是燕国三军之一,鬼军的图腾。
这战船船头隐隐绘着鸾鸟暗纹,想必正是鬼军麾下的鸾疆舰。
鬼军,驻于江州,据守江淮至剑南、岭南防线,统帅是酆都将军。
林熠满心纷乱思绪,终于避无可避,没法再用别的答案骗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着萧桓:“酆都将军……是你?”
第31章 千舰
林熠想起自己先前和萧桓聊到酆都将军的情形。
“这位将军只听王令, 除了面见皇帝,甚少露面。”
“倒是很想见一见这位大将军。”
……
他说想见, 如今真的让他见了。
镇守南境的大将军, 竟在自己身边风轻云淡地待了这么久,前几天还是江州阮氏的公子, 温润平易, 论起生意毫不含糊, 下一刻就带着战船和兵马从天而降。
究竟是自己不设防, 还是萧桓在不同身份下都太过如鱼得水。
若一开始就知道萧桓这重身份,林熠一定奉之如客, 绝不逾矩。他是烈钧侯,将来要执掌昭武全军, 与酆都将军走不了这么近。
如今已是交情匪浅, 林熠有种生米煮成熟饭的感觉。
林熠想用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心态面对萧桓, 可一开口, 复杂滋味藏不住:“想必这阵子耽误将军不少事。”
“一开始不以这身份出现, 是怕没法与你交朋友。”萧桓显然看破林熠的顾虑, 轻轻道,“侥幸希望你不会因此疏远我,或许还是难为你了。”
林熠酝酿着要摆出的客气姿态,就这么一下子卡在那。
这人明明手握数十万兵马,江淮到岭南绵延千里山河, 皆可呼风唤雨, 却总有种把一颗心掏出来递给自己、是好好收着还是丢到尘土中, 凭君所愿的感觉。
他后撤一步的念头才露出一点苗头,萧桓就以退为进,偏让他躲避不得。林熠不怕刀光箭雨,却怕真心二字,食过人间至苦之味的人,最知它的难得。
真心假意他分辨得出,但为何要这么辛苦与自己交朋友,他似乎有答案,却又找不到那个入口。
江上白鹭振翅,如流云划过,林熠不动声色,带着点赌气的意味试问道:“若我疏远你,你会怎么想?”
萧桓郑重地道:“那只好试着重新与小侯爷认识。”
林熠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他抬眼认真地看着林熠,眸子微弯,眼底温柔:“在下萧桓,字缙之。”
林熠一怔,想起自己重生后刚回烈钧侯府那天,渡园内,粼波落花,萧桓便是这样回答他,甚至目光也一模一样。
他心里似乎吹度一阵微风,重云无声无息地散开,豁然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