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四溅,白君玺腾然撤手,苦笑道:“再不松手,怕是连茶杯的尸体也瞧不出了。”
魏明流淡笑着拿过茶杯,俄而轻嗅而后浅浅地抿了一口,面部柔和了不少。
——如相争,必定赢。输,毋宁死。
白君玺轻叹一声,目光凝滞在那一汪碧绿的湖水之中。
“魏明流,你屡次三番潜入毒宗,是为了什么。”
魏明流凤目微微眯起,不动声色地说:“白兄突然提起是何故?”
“ 灵禅古寺与南海静心宗、昙渊剑盟的秘宝都被你所盗取,说你是求财我自然不信,”白君玺淡笑,看着魏明流的眼睛道:“说出你的目的。如若你讲出个道理来,我倒是可以赠予你。”
魏明流浅浅啜饮,眼睑微微垂下,语气中略带讽刺之意:“多谢白兄了,只是请问——毒宗乃万毒之首,我想知道毒宗秘宝镇魂幡是否有以毒攻毒的效用,能否将……修行之人的魂体驱逐? ”
“ 镇魂幡有固魂之功效,但此法禁忌使用给夺舍之人,如非身体与神魂一致,轻则被驱逐体外,重则魂飞魄散。”白君玺轻轻拍了拍腰际的储物袋,唇角略勾,轻声道:“明流问这个作甚?”
魏明流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眼睫跟着心脏一起微微颤抖起来。
找到了……他找到了!
然不待魏明流反应,白君玺抬了抬手中的茶杯,继续道:“这茶是从寻常贫苦人家得来的姜茶,明流可从中喝出什么滋味来?我喝出人之常情,孝敬高堂、爱护子孙、携手伴侣……这是身为无锋剑主再也无法得到的。”
“财权在手,又有何不能得到?”魏明流冷冷地说,他的目光死死盯住白君玺,手心都是汗水,脑子里疯狂地思索着什么时间下手最为稳妥:“相反那些东西,皆可轻易摧毁。”
白君玺摇了摇头,“魏明流这样认为。那明流呢?”
握住茶杯的手紧了紧,魏明流眸光一厉,抬眼看向白君玺,却发现他的目光正锁在自己身上,那目光迫人,但出其不意的有一种安抚人心的温暖。
“这样认为?是又如何,不是……又该如何?”魏明流眸光带着微微冰冷的寒意,他喉咙发苦,慢慢地全身突然放松下来,给人以一种行走到了天涯尽头的疲惫与无奈之感。
“难不成这世间,还要考虑我魏明流一人的心意?”
“只要能达到目的。”魏明流轻轻地、认真地说道:“我魏明流从不做、亦不看无意义之事。”
有些事,便是放在心间想一想,也觉得是奢侈。
然心电转念之间,一旁的白君玺终于明白过来!
为何他总觉魏明流身上有种怪异的不协调感。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坊间传言魏明流常日流连于青楼楚馆,然这根本…不是风流道中之人能写出的深情!
竟然对自己的宿敌有如此情深?真是……白君玺突然想仰头长笑。
好一个一夕剑主!好一个魏明流!
白君玺深深地看了魏明流一眼,心中却有几分柔软—— 他总算明白此人到底何处与白韶华相似了,没想到啊没想到,被天下人义正言辞责其风流不羁、手段卑劣的魏二公子,竟然…是一个于江湖间几乎绝迹的情种!
白君玺目光微微凝滞,那么,这位演技高超的魏二公子之前的所作所为,或许皆为假象……
也许真正风流人物,拥有的是一双自由的眼,自由的心。
纷乱红尘,财色权欲,弹指挥间,不过尔尔。然于这世间,终有一事能束住你的手脚、缚住你的嘴舌、控制住你的心魂。
这天下芸芸众生自择其苦倒也罢…没料你魏明流看似是个聪慧随性之人,却也自甘沦落。
这浩大江湖,何人愿信?让人人谈之色变的一夕剑主沦落的,只有三个字?
——三字是为:魏若无。
“所以不论是夺取一夕剑、还是与魍魉魔界牵扯不清……你都是为了财权到手之后能够得到?”白君玺笑道:“一夕剑主不应做出此等蠢笨之事。”
魏明流皱眉“你什么意思?”
将茶水倒了一些于桌面,白君玺用食指写了一个字——弃!
然后抬眼看着魏明流道:“你这分明是自寻死路。”
“无锋剑主这般挑明,难道不也是自寻死路?”魏明流语气挑衅,却见白君玺毫无反应,便沉声道:“那是我的选择。”
与任何人,皆无关。
白君玺看着眼前人,心下不免叹息——虽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意志,但此人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疲惫愈加厚重,这可是早逝之相。
“魏明流…”白君玺不忍,再劝道:“用尽手段去获得的情爱必然不会长久,不如放手成全,换取心灵自由,你难道毫无察觉,你的剑意已经被你自己的执念禁锢住,这样下去……”
如一夕剑主被魍魉魔界利用,即便他白君玺不插手世事,也不允脚下的土地被魔界践踏,他只能……
然而,“用尽手段获得情爱?”魏明流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揉了揉额头,有些怅然地叹道:“白君玺,你是不是理解错什么了。”
“事到如今,也罢……”魏明流闭上眼。他知道该怎么夺得镇魂幡了。若是身为魏明流、或者是一夕剑主,他永远也不可能胜过无锋剑主。
为今之计,也仅仅剩下这唯一的办法了。
日日夜夜所佩戴在脸上与心上的面具亲手剥落,眼前此人绝非可以聆听诉苦的绝佳对象,但是……他累了。
而且,也快没有隐藏的必要了。
睁眼,薄唇微微一抿,魏明流执剑的手轻轻一转,便在桌面留下两字。再看向无锋剑主的眸光已经全然不同。
他深知,身为魏明流、或者是一夕剑主,他永远也不可能胜过无锋剑主。可若是身为明流,想要守护住、捍卫住一个人的意志,却永远不可战胜!
那两个字,全无任何笔锋,一笔一画皆是端端正正,力道清浅,就像这两个字本身的含义——无争。
“什么……”白君玺抬头,刚好对上魏明流的眼眸,无法形容,他所看到的,是怎样的一双眼……
浅墨色的眼眸似泛着温暖柔和的波光,如同深海珍珠一般温润而夺目,纯粹而幽深。让人情不自禁的自心底升起一种强烈的念头——想要跟随着眼睛的主人一同浪迹天涯,看遍世间万千美景。
而与从前唯一不变的便是眼神中的坚毅,就像一块顽石,不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亦不能迫他挪动分毫。
但是。
这根本……
不是一夕剑主所能拥有的眼神!
这根本……
不是一个入身江湖之中的人该有的眼神!
“你……”白君玺完完全全的哑口,心中腾得出现一个猜想,然后再次对上魏明流的眼,瞬间想法得到了印证。
愣了半晌,他才苦笑道:“竟能将本性隐藏得如此之深……!魏明流啊魏明流,你究竟是……”
——执天下之至宝,弃世间之财权,笑世人之无争,唯求本心之不改。
你执意踏入深渊、永陷泥淖,目的却是求你的心不随外物而更改……可是魏明流,你可知只要你本心不改,那深渊那污泥便会令找代价——以急剧消耗你的生命为代价。
白君玺沉默,他深知,如若魏明流不能将自己“无争”的本性好好掩藏,怕是早以被各方势力扳倒、曝尸荒野了。
而且……如今在自己眼前如此随意的暴露,不是基于信任、不是源于彼此之间的相似……
而是魏明流已经精疲力竭到没有分毫力气去隐藏了,他太累了。
为求不改的本心,他从一开始便…心存死志!
“不择手段?得到?成全?”魏明流轻声道:“不,那都不是明流所求的。”
“我与你有一点相似,便是没有争心……我明流,做事向来不计后果,只求本心。”
他的声音如淙淙流水一般清越而具有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仿佛其中的坚韧意志可以由言语缓缓流淌入灵魂深处。
“心之所向,就是我所择之道。”
魏明流闭了闭眼,涩声道:“我之本心自踏入江湖那刻起,直至今日从未更改!我明流所作所为皆是……唯求一人能够不损分毫的立足于这世间!”
“不论是他的身体还是意志……他的一切,都丝毫、绝对的,不能有损!”
魏明流虽坐在小舟之中,远远看上去安静温和,然那一句句坚定的话语却似一柄世间最锋锐决绝的誓言之剑!他虽无动用任何内力真气,但周身却凝聚着冲天的骇人剑意!
仿佛即便要与这天地间的平衡法则形成巨大的冲撞,即便身死成灰,亦要朝自己的本心一步一步的笔直走去!
“嗡——”
霎时,腰间的一夕剑就像感应到剑主的心绪一般,震颤着发出耀眼的银色光华!
白君玺紧握无锋,努力克制着被魏明流的剑意激发出来的血性,肺腑间血气充盈,喉咙上涌隐隐的腥甜——因为魏明流的突然发难,他竟受了不轻的内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