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喃喃出声:“这、不可能……”
郑柏道:“千真万确,是咱家从皇上那里偷听来的,皇上昨日收到一封密函,随即召见一个江南商队的商人。那个商人正是当初逃出宅院的江湖人,逃之前因为贪心,还偷走了宅院里的好些名贵摆设和书画……”
叶知昀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那幅画正是杀害潘志晰的证据,临摹的画作寻常人看不出来,但有一个人是例外。
——精通书画的徐皇后。
晋原帝只需要一查就会清楚,真迹一直在世子手里,临摹之作也只会从他那里流出,定会揣测策划杀害潘志晰的人是世子。
就是因为潘志晰的死,潘家和皇家才走到了鱼死网破,损失惨重的这一步……
他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可画卷与世子息息相关,对于挑起事端的背后之人,这是何等的狼子野心,碎尸万段都不足以泄愤,皇上又会怎么做……
叶知昀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出这种纰漏,隐藏在暗地,一直到最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他们致命一击。
好半天,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等等,皇后娘娘是世子的姨母,她会帮世子,她不会说出来……”
他看见郑柏摇了摇头,目光里带着叹息,“叶大人,我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皇后娘娘前不久被太医诊出喜脉了。”
难怪上回周越事发,皇后娘娘那边称病。
一旦诞下皇子,就是晋原帝如今唯一的孩子,未来的太子,甚至皇帝。
皇后娘娘又怎么会帮助一个危及皇权的逆臣贼子呢?
退路被堵死,他对四周的感知都茫然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叶知昀,你闯大祸了。
大殿里弥漫着荼芜香若有若无的芬芳,案几上摆了一壶酒,几个杯盏,一堆古朴的画卷,为了不显陈旧,卷轴还特地装裱了上好的玉石。
宫女们拨开帷幔,搀扶着徐皇后缓缓走了出来。
张孟立刻起身笑道:“娘娘,皇上吩咐小的给您送贺礼来了。”
徐皇后向他微微一笑,目光转向李琛,道:“瑾行,也来送礼了?”
李琛也笑:“娘娘,今年送的什么你绝对想不到。”
徐皇后在他对面坐在案几边,露出了一个好奇的神色,“年年都是你的礼最有心,去年那会儿,你训练你那只海东青耍了好些花样,精彩极了,引得宴会上满堂哄笑,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楚。”
“是啊。”李琛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笑容渐渐平静,“应该的。”
这么些年,他娘燕王妃当时为了保护皇后,死在刺客的刀下,燕王又镇守洛水在外,唯一给予过他属于亲人那份关爱的人,也只剩下皇后了。
少年那段时期,他独自面对的人情冷漠,熏心利益,是皇后把他接到宫里来过年,在府里染了风寒,躲在被窝里想着凑合一下就过去了,还是徐皇后亲自去照顾他。
李琛做了许多混账事,在后面帮忙收拾烂摊子的还是皇后,有时候她解决不了,就去找还是楚王的晋原帝,百般恳请他帮忙。
她膝下无子,把姐姐的孩子当成了亲儿子疼爱。
那会儿,一点点温情都让他甘之如饴,对于如此厚待更是感恩戴德。
“知道娘娘喜欢画,倪珽老先生仅剩的八幅遗作。”李琛点了点堆放在手边的卷轴,“献给娘娘。”
徐皇后眼里露出一丝牵强的惊喜,可是很快,她就调整好神色,展开画卷来看,笑容止不住,“真没有想到倪珽老先生去世五十年后,你还能寻到他的遗作。”
李琛道:“也就是打着王府的名号派手下去寻。”
徐皇后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放下画,抬手抹了抹有些湿润的眼角,“瑾行,你送的这份礼太重了,能够一睹名画,实在是今年以来最值得高兴的事,还要多谢你。”
旁边张孟眼里带着深意,道:“娘娘,还有陛下的礼呢,您看看?”
“先放在那。”徐皇后端起酒壶,斟了一杯,“瑾行,来。”
那杯酒推到李琛面前,酒面泛着浅浅的波光,沉淀着诡谲杀机。
倘若晋原帝要除掉世子,不是件容易事,在不惊动燕王的情况下,更是难上加难。
但在李琛毫无防备的徐皇后面前,一切都轻而易举。
“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李琛伸手端起酒,递到唇边,正要饮下。
那一瞬间仿佛极慢,徐皇后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张孟满脸阴鸷,虎视眈眈地紧紧盯着李琛。
就在这时,殿门传来一道脚步声,神色各异的众人一齐看过去。
李琛喝酒的动作停下,看清了来人,笑道:“来了?”
一袭青袍的叶知昀不紧不慢地走进来,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微微颔首,“是啊,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张大人。”
徐皇后有些慌乱,一时没有说话。
叶知昀看向李琛,道:“世子,你不能喝酒的。”
气氛不动声色地凝滞起来,两人的脸色骤然变了,张孟无声无息地将手搭在剑柄上。
李琛没有留意到他们,怔了一下,“为什么?”
“你忘了上次在玉衡楼……”少年微微弯起眼眸,话点到为止。
就在李琛回味起玉衡楼那天的事,叶知昀已经走到近前,行云流水般接过他手里的酒。
在皇后和张孟的面前,少年做了一个没人想到的举动,他端起酒杯,没有半点犹豫,一滴不剩的饮尽。
“世子酒量不好,还是微臣代饮吧。”叶知昀将空酒杯放在案几上,发出轻轻一声脆响,仿佛溅起空气中无形的尘埃。
大殿里一片安静,他抬起袖子抹了一把唇角的湿痕,平静拱手道:“世子,严将军还有事找我,先来跟你打声招呼,等会见。”
不等回答,他转过身,向外走去,衣袂间带起流动的光影。
溶溶光线从殿门处落在白玉地板上,少年的脚步声成了大殿里唯一的声音。
徐皇后嘴唇微张,显然不知所措,就连张孟面对这种局面也忘了反应,手不自觉地都从剑上松开了。
李琛的面前摆着一个空酒杯,他也看着这个空酒杯,身后的叶知昀在一步步走远,他的视线放空,眼里还残留着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少年袖角上沾染的缕缕鲜血。
第50章
在这座巍巍宫殿中, 皇后生辰之日,谁又能料想到会变成一场染血的鸿门宴。
那些画卷还堆在旁边,到了这一步, 李琛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那杯鸩酒是呈给他的。
少年不动声色地喝下, 帮他挡住皇后和张孟,就是在提醒他顾全大局, 现在最好的处理办法便是当做没有发生过,先逃过这一劫, 事后找由头怎么都好说。
李琛低着头, 脸上布满阴影, 在一片凝固的气氛中,突然露出两声嗤笑,透露着丝嘲讽的意味。
对面两人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森冷, 不由都变得僵硬起来,只觉寒气窜上背脊,眼睁睁地看着李琛笑着站起身,似乎是看到了什么笑话, 笑声回荡在大殿里。
男人边乐不可支地看着徐皇后,边一步步地向后退去,一把拉住快要离开的叶知昀。
少年喝了那杯见血封喉的鸩酒, 本就气力不继,五脏六腑如同火燎,每迈一步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现在胳膊被拉住, 便明白世子还是知道了。
他疲惫地垂下眼帘。
“知昀啊……”李琛不笑了,声音里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
叶知昀的脑海已经一片迷蒙,呼吸也逐渐滞涩,听见他的声音,想让他放心,依然应道:“世子,你别……”
他的话还没能说完,就有猩红的血液从他嘴角流下,染红了下巴和衣襟。
李琛的瞳孔微微颤抖着,从未有过地慌乱起来,连忙将叶知昀打横抱进怀里,“知昀?知昀?”
然而少年紧闭着眼睛,已经丧失了所有意识,无法再回应他。
李琛僵硬地伸出手,试了试他的鼻息。
紧接着,僵在原地的徐皇后和张孟看着男人猛地转过身,朝他们冲了过来,几乎说是暴跳如雷也不为过,“解药!解药在哪?!”
徐皇后愕然半晌,她从来见过李琛这种疯狂的模样,或许说,是如此的愤怒,一贯的嬉皮笑脸仿佛被怒火燃烧殆尽,露出野兽般凶残的面孔。
只听碰得一声巨响,厚重的案几被他一脚踢翻了,案几和杯盏哗啦啦地落在地上。
徐皇后吓了一跳,惊慌地向后退去,不自觉地解释道:“解、解药……解药在太医院,是姜太医他……”
李琛李琛根本没有时间等她说完,已经抱着叶知昀,转身向外冲去。
张孟完全没想到李琛会这样撕破脸皮,只觉得他疯了,回过神,他咬了咬牙,那么也没有装模作样的必要了。
顾不得安抚皇后,他跳过案几,来到阴云密布的殿外,对着巡守的金吾卫厉声命令道:“李琛刺杀皇后未遂!罪证确凿,快抓住他!”
那一队金吾卫全没反应过来,张孟又骂骂咧咧地吼道:“耳朵聋了?!快快快!抓住李琛!”
金吾卫们这才向前追去,他又去派了一个宫人给皇上传消息,自己则去调遣禁卫围住太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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