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索性披衣起来,移步立到窗前,有不知名的冷香渗过纱幔,渐平了他的烦躁。
屋内没有点灯,月华如银泻地,李逸踏过这一地碎银,出到外间静室。
赫然见赵渊坐在屋内。
他嚇了一跳,“殿下。”
赵渊没有应声,只微微抬起手,示意李逸到他跟前。
李逸犹疑着走近,月影步移,肃王原本晦暗不清的面容渐至清晰。
李逸又生起怪诞的错觉,仿佛十年前的寝庐,他在里头,有人在外头守着他,等他安眠。
“睡不着?”
肃王清冷如水的嗓音打断了李逸的遐思,他应了声是。
赵渊叹了口气,一伸手就将眼前人拉落到怀里。
他的目光落到李逸包扎过的指尖上,幽幽道:“那些人都已是死人,你不必……总归,挨过这几日就好。”
李逸默然不语。
赵渊亦不再说话,双臂揽紧,索性打横抱起李逸,将人送回了床帐之内。他放下人儿退开几步,转身要走,李逸从后头伸手,扯住了他的袍袖。
赵渊不解回身,月色朦胧如纱,李逸目光深暗,似这夜幽晦不清,他丹口轻启,试了两次方能成言。
“殿下,既已囚我在此,不如我,自个明着入府。”
赵渊定定看着李逸,周遭的一切都显得不真实起来,他不敢置信自己亲耳所闻。
这定是夜里生了魔。
欢安,怎会启口说出这样的话。
狂喜中,欲念瞬间掀起巨浪压过理智,赵渊无可抑制,热血翻涌上来,俯身就压下了李逸,眼前人如在梦中。
那话还轰在赵渊耳边。
不如我,自个明着入府。
自个,明着,入府。
赵渊猛然清醒过来,翻身坐起,冷着声道:“你想要借本王的手让这些人死了心,逃出天去,又何必这样对你自己?”
李逸未料赵渊竟在这样的关头还能辩出他的真意,他是想求赵渊,如今也只有摄政王手上能露一丝生机,可他已明着求过他一回,他也已拒了他一回。
不这么做,哪里还有半点机会。
赵渊骗他入府,以雷霆之势软禁于他,为的就是不让自个再与外界有任何接触。
李逸递不出任何消息去。
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主动委身于肃王,让朱敬等人失去立主的可能,一旦这些人死了这条心,就还能有一线生机,早离京城。
“为了这些人,值得吗?”赵渊对着李逸问得心痛。
广华帝的太孙,崇德太子嫡子,那个东宫文华殿上,衮冕黻珽,璧玉无瑕之人,他舍不得他一点被污之人,为了这些蝼蚁,竟甘愿毁了自己。
李逸亦坐起身来,目如星辰明亮,干脆敞开对赵渊道:“殿下与我,于此事上再无可能一致。
逸终究是庆朝曾经的太孙,当年朱敬与太子太傅廖大人,文武左右同保我到最后。
我自……那事以后,被贬庶民,彼时郭祭酒已赔上所有门生故吏,被迫罢官避世,廖大人一退,朱敬头一个被按罪流放。
陆遂本是江南四姓之首陆家的嫡系子弟,他幼就有神童之称,天纵奇才不过是生性散漫,不爱仕途。父王与他私交甚笃,最爱他不羁性子,出了事,他却冒死联络南方诸姓大家,奔走上书。
再有江恒表弟,我俩同岁长大,我自当他亲弟弟玩闹爱护,晋国公去后,他尚不满十六才保下一命,和陆遂一同被发配去了苦寒地。”
赵渊不觉这些就能称值得,截了李逸话道:“朱敬那是东宫属臣的本份!陆遂出世贤名胜过入仕,是有东宫伴读的身份做底气,他得太子看顾,不该涌泉报之?江恒就更不用说了,都是你救得他,他何曾帮过你?”
李逸就知道说不通,摇头道:“本份,应该……东宫盛时,大半个朝廷都要应声,一夕间形同陌路,倒戈相向的还少吗?能事主到底的何等不易。”
赵渊冷笑不语,当年那些形同陌路,倒戈相向的,除非命好死在他进京之前,余的已一概叫他清算完送去了阎王殿。
如今还能活着的东宫旧人,该谢他们当年事主至终。
李逸没法管赵渊觉得值不值,只能剖开己心,“臣侍君如父,君自当视臣如子。殿下!我有我肩负的责担,你叫我如何看着这些人去死,叫我如何不尽最后一点力气。”
李逸说得越多念及的往事越多,勉强压下情绪才道:“我自知不若殿下坚毅不移,于沙场见惯生死,我实在是,再不想见有人送死,见更多孤儿寡母……”
李逸面白如霜,长睫微掩下双目,显见是说不下去了。赵渊至此哪还有心思争辩,恨不得把李逸揉到怀里,抚平他所有受的痛。
他这么想便也这么做了,搂着那单薄的人,叹出长长的气,拿最轻软的话语去灌李逸的耳朵。
“是我的不是,勾了你许多难过。你想给他们一丝机会,好,本王就应你,且看他们自个造化了。”
不过两日,京城里上至宫里,下到花柳巷子,都在传同一件事儿,当朝摄政王强逼了前朝废太孙入府。
这等带着风流意味又异常出格的事儿,太过刺激所有人的感官,周义才放了一句话出去,不消片刻,就演绎出十七八个版本,短的也能绘声绘色说上一顿饭功夫,长的直接能编个说书本子,讲上十天半个月。
从两人怎么相识的,到中间四时的来往,再到囚入府中,编得巨细靡遗好似亲见,最流行的几个版本,就数恶霸强抢落难公子那类了,百姓最爱的就是掬把同情泪的调调。
周义才过了两天在茶肆上再听人说起,故事里的李逸就已成了泪眼汪汪的小白菜,而他家主上则是屠夫和土霸王同时附身。
这事的第一句消息,绝不是他放出去的,他周义拒不承认是这等蹩脚故事的始作者。
赵喜在府里逮着周义还悄悄问他情形,周义一肚气,忍不住翻个白眼,“你都不知道外头殿下的名声给毁成什么样了。”
赵喜倒比他明白,只无奈道:“殿下舍不得呗。”
舍不得李逸被千夫所指,就只有殿下自个顶了。
周义想了想,却又道:“不过这事,先还就是殿下把人给骗来,关了起来。这要真说起来……”
周义才念叨到一半,就觉得后颈上汗毛直竖,不用赵喜提点,他转身就趴跪下了。
赵渊立在那儿也不生气,反倒笑了笑,对周义道:“剩的那五十军棍呢?再多记十下。”
周义垮了脸,肃王又接着提点他,“本王的名声坏些,眼下倒未必是件坏事。”
赵喜跟在赵渊后头闪了人,留下周义慢慢琢磨肃王的话。
背地里都被人叫九千岁了,再要那好名声,是想做什么呢。
大街小巷都传遍了,杂院里的朱敬三人自然也都听闻了。
可李逸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说的主动委身,被赵渊改成了强逼入府,于是非但没熄了这三位起事的念头,反倒又激起了三人救主的决心。
竟是义愤填膺准备潜入摄政王府救人了。
第六十九章
酡红的圆盘自天边渐入河口,运河码头上到处是来往的帆影,陆遂立在临时搭起的棚帐里与朱敬、江恒道别。
他身后有两艘南下的客船,载满了杂院里的老老少少。
既已商议定了救主,陆遂是文士帮不上忙,还不如带着这些人离京避去南方。后头一旦救出李逸,所有人就会面临通缉,早些安顿了老弱,免了后顾之忧。
朱敬拿起一碗水酒,与陆遂相碰,“此去小心,别后珍重!”
陆遂饮干了酒,应诺道:“你们不必记挂我这头,自会安顿妥当。”又不忘多嘱咐一句,“先前联络各方的事暂且缓一缓,等你们救出殿下来,群龙有首,反倒更易聚集起人心,此际的搁置不必觉得可惜。”
两人俱应下。
江恒自十几岁入狱就一路跟着陆遂,这十多年过去,已将他当了大半个师长,此时分离,怕一开口就红了眼,只蒙头灌下酒,话却是说不出了。
陆遂对江恒亦觉别前有叮嘱仍未说尽,然而此刻,千言万语化了一句,“我在岭南等你们。”
江水浩渺,长棹翻浪,朱敬与江恒目送两艘客船渐行渐远,消失在天际。
当夜,李逸虽比前一日好些,能入了眠,却总也噩梦连连,终至一身冷汗醒来。
他此番起身先去外间瞧了一眼,见并无人影,这才安下心来,只觉自己都快被赵渊弄出心病了。
李逸慢慢点了灯,坐到桌边提了壶倒水解渴,正喝着,突然烛火熄灭。他正觉奇怪,起身想要查探。
黑暗中屋里竟然多了一个人。
李逸退开,张了张嘴,还未及出声,就被人从背后捂紧了唇舌,他当即挣扎起来。
“殿下,是我。”
江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逸这才停了反抗。
朱敬走了几步到近前,江恒退开与他站到一处,向李逸行礼。
李逸此时回过神来,方意识到屋内正发生什么,这惊吓简直比来了歹人还叫他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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