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俩在屋子里头各伤各的脑筋,秋笙和王登则迎着烈日在高台上对着千里眼欣赏大漠孤烟,僵硬成了两根形态不怎么优美的人棍。
秋笙一个月前刚到时还颇有几分新鲜劲,上蹿下跳地把四方高阁都登了一遍,以前在江南水乡打南蛮人,乃至如今天天被困在宫墙之中被逼无奈批奏折,大西北的边塞风光对于他来说几乎是全新的。一出了皇城连大理寺官服都脱了的秋笙甚至曾大言不惭地说,威州风光不错,顺便还能避暑,这一趟简直不像是行军打仗,倒像是观光旅游。
七天过后,万岁爷不负众望地打了自己的嘴巴子。
四方高阁为了观察视角广阔,当年设计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到舒适性和实用性,四个草棚子完全就是直面着大太阳曝晒,秋笙只觉自己没在赤血当前的时候受过重伤,反倒是现在要被火辣辣的阳光活生生晒爆一层糙皮。
前一阵子他实在受不了,还抓了个空玩忽职守了一把,偷偷回去给楚翛写了封洋洋洒洒毫无主题的长信,吩咐人送到花都驿站,找个郎中,给净生大师。这任务虽说听起来有点云里雾里,但实际上花都驿站只有许留山一个郎中,其他的那些张三李四,全是许留山当年吩咐柳石说来忽悠人的。
“这样多长时间了?”
王登拿了本顺手捎上来的兵书给秋笙象征性地遮了遮太阳,被对方一脸嫌弃地挡住,扭头重又看向千里眼:“快两个月了,离营帐最近的军队在齐默那天追击时发现的密道来回巡逻,末将派兵在那附近天天转悠,企图找点茬率先发动进攻,结果那帮孙子居然老实得很,愣是找不出个由头。”
与行事简单果决的北骊想打就打不叨叨不同,中原人就是平日里积怨已久打个架都要条分缕析找个借口,总觉得一声招呼不打就上去硬拼着实不合礼数。说打就打了,总感觉少点什么。
这是一个,再有便是北疆这么个“野营万里无城郭”的辽阔地方,一眼望去满是黄沙遍野,根本找不到敌方大军身在何处。何况北骊的战马都跟主子是一个脾气,撒开马蹄子把西北军溜上两圈也不是没可能,说不定连敌人尾巴都没碰到,先被溜得人马纷纷脱了水,在百里荒漠之中陷入死路,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他们不能贸然出兵。
王登回头看了一眼长身玉立的秋笙,眼睁睁看着白净皮囊的万岁爷被生生晒成了煤头包公,心下有些过意不去:“陛下,要不你跟齐默换换任务?或者干脆在收拾好的帝王帐里歇歇也行,这里有末将就行。”
秋笙摆摆手:“糙汉子讲究什么,当年我在南大营也混得人魔狗样的,回来过段好日子照样养回来。反正媳妇儿这些天回不来,跟着你跑跑西北营也不错。”
王登:“陛下的媳妇,不该是皇后娘娘?娘娘不在宫里?”
他们这些军营里吃喝拉撒的边关将军对于京城中的各种八卦根本一无所知,不知道秋笙放着一后宫的美女佳人纯粹是被逼无奈,要不是嫌那一堆老臣没完没了的弹劾着实太烦,那一众莺莺燕燕早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秋笙糟心地叹气:“是个江湖人,后宫我就没去过。”他盯着手背微微晒黑的皮肤突发奇想地问道:“哎,你说他能不能倾向于…那种粗犷豪迈、不修边幅的大帅形象?”
王登目不转睛地盯着千里眼:“可能吧?毕竟很多姑娘喜欢孔武有力的男子,大概是觉得比较有安全感吧。”
“那倒不是,”秋笙背着手,咂咂嘴心安理得地道,“不是姑娘,男人呢?”
王登神思绕在远方渐渐飞腾的黄沙,一时间竟没察觉出毛病:“唔…大概,也,大概?”
他的目光猛地从千里眼上撕下来:“男人?!”
秋笙却丝毫不以为意地揉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琢磨道:“说不定我可以顺便留个胡子,彰显彰显男子气概。”
王登已经被他吓傻了,目瞪口呆地看了秋笙一会儿,发觉对方丝毫没有想和自己开玩笑的意思,舌头绊着牙床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好在万岁爷正沉浸在脑内无边的幻想中没空搭理他,他缓了片刻才说道:“陛下,那…子嗣又该如何?这这这…”
“啧,你怎么跟江辰他们一个样儿,有小井然呢,”秋笙斜眼扫了他一眼,抬头一看,眉头顿时皱紧了,“看那儿。”
黄沙漫天之间,空阔无人,除却西北军操练时发出的刀枪剑戟相碰之声,竟混入了某种奇特古怪的轻响,伴随着这声音越来越响,一股旋风自远处渐渐靠近,裹挟着满地黄土沙砾升腾而上,再重重落下。
那足以将老树也连根拔起的力道,要取一人性命可谓轻而易举。
秋笙自然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正愣着神,王登却迅疾地反应过来,单手在高阁角落处一抓一抛,飞身一跃,整个人就已经抓紧了绳索半悬在空中。他顺着绳索自然转动的方向绕了半圈,也顾不上礼数尊卑,另一手伸过去便一把揪紧了秋笙的领口,像抓着小鸡仔似的带着万岁爷渐渐降落,高声吼道:“大风暴!进地宫——”
他前三个字话音刚落下,军营中便是一阵井然有序的响动,不过弹指之间,星罗棋布在各个位置站岗巡逻的西北军,便整好了队列集合在地宫前。
王登将这口气一直拖到底,片刻未停地再度深吸一次,放平声音冲高阁底层道:“何姑娘,麻烦开仓门。”
屋内人轻声应和,窸窸窣窣一阵过后,便是一声轰然巨响。
绳索拉到底,王登一固定好绑带,何灵雨便开了屋门伸个脑袋出来:“站主、王将军。”
荒漠风暴并不少见,威州北骊这一带却已是数年未曾遇到过这种需要全员躲到地宫里去的情况,高阁下的地仓更是许久未开,仓门便积了厚厚一层灰,猝然一经这般大动作的开合,整个底层小屋恨不得被灰尘吞了个干干净净,进去后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三人摸索着找到了仓门口,在那呼啸而来的风暴距离不到三里时关上了仓门。
王登呛了几口灰,声音嘶哑:“陛下,方才冒犯。”
“别说这些没用的,计较这些小屁事我还能上战场?”秋笙摆摆手,神色凝重,“我让你看的,不是黄沙风暴。”
王登一愣:“风沙…之后?”
秋笙:“我当时看到在风暴之后,有一小队骑兵,看不清人数,但确确实实是过了防卫警戒线的。我私以为,这场风暴正从他们那里过来,或是他们了解到会吹到我们这里,因此先行派人在近处观察观察我们的情况。近了也不要紧,他们知道咱们没空挑事。”
王登握紧了手中日月刀:“难不成他们是想借一借东风?”
“中原人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看来邓七这小子在天城这些日子没白混。”秋笙冷声道,“地仓跟西北军大营地宫是通着的么?消息赶紧传出去,风沙刮走之后迅速集结军队,咱们有一场大仗要打。”
王登答应一句,转个身的工夫,就不知顺着哪个地缝钻走了。
“何灵雨,”秋笙见王登闪身没影儿了,凑近了些道,“等会儿风暴过去你也呆在这里,别出去了。”
何灵雨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拒绝:“要死也不在这里死。”
自家部下这般忠心耿耿,身为站主的秋笙却高兴不起来:“你一风华正茂的大姑娘,跟着我们这帮糙爷们出去挨刀子做什么?你那军械机巧才华也别葬送在这鬼地方,我上了战场顾不了你。”
何灵雨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谁要你顾着?”
见秋笙无可奈何地捂住了脑袋,平日里惜字如金的何灵雨居然有理有据地开始辩驳:“上回那个黑甲和战车都是我帮忙看的,朝廷那个白吃俸禄的军火库也没派人来。论起调兵遣将决战千里外,将军们都是以一敌百的高手,可又有几个能真正辨别出对方大规模杀器的破绽在何处呢?不通其中精巧机关,不过是瞎猫去撞死耗子,既浪费人力又耗物力,国库还撑得住?既有能够一击必杀的可能性,为何还固步自封地非要往这吃人的战场上添钱呢?站主,请您摒弃对娇弱女子的成见,放手一试。”
秋笙瞠目结舌地望着她,惊觉自己可能当真是有一段时间没跟这丫头见面了,乃至这人竟从笨嘴拙舌发展成了伶牙俐齿他还不知道。
“擒贼先擒王,破阵先破眼,”何灵雨继续道,“军械亦是如此,给我六把飞刀,我能给你停下敌军六辆战车。”
秋笙还没来得及表态,那姓王的搅屎棍居然从侧洞里钻了出来:“陛下就答应了吧,何姑娘,你跟在我后头,我罩着你。”
何灵雨本想下意识开口驳回这句“我罩着你”,抬头看看秋笙变得复杂难辨的脸色,登时随机应变地点点头。
那波风暴已经过去,第二轮轻微的震动渐渐愈演愈烈,这便是敌军战车巨轮滚过地面造成的闷响,王登屏住呼吸一听,发觉那边高立和齐默已经带兵出地宫了。
秋笙一面咬牙施力开仓门,一面气势汹汹地威胁道:“你给我看好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亲自天天抓老鼠烤给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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