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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魂生 (川絮长灯)


  也不知道万岁爷这种自卖自夸的自我宽容是从哪个红薯地里刨回来的。
  李辞到底是真担心他,连忙拿了个软垫垫在他后背:“墙上还凉,陛下身上有伤,别再着了凉。”
  这回任他再厚颜无耻,终究演不下去,笑道:“多谢多谢。”
  回手捏住垫子调整了下姿势,接过参汤才喝了一口,连城却从外头进来了:“陛下。”
  秋笙把折子和汤勺双双一搁,挥挥手道:“退下吧…辰良?”
  眼看着李辞晃着屁股走了,连城也不等秋笙应允,擅自起了身,低声道:“你身体好些了?那帮北贼派来的猪狗当真欺人太甚。”
  秋笙扬眉一笑,指了指纸笔说道:“你这么个音量我听不清,今日且做一回文雅君子,作笔上谈如何?”
  连城哑然,显然是不打算将方才那句话实打实落在纸面上,只好避重就轻:“看上去身体是好些了,想来已无大碍?”
  秋笙笑笑点头。
  连城:“内务府的密道进去探查过了,先前被炸坍的大部分支道已经被挖出来了。使用炸药的问题和天城事件一致,都是□□量不足,未能达到预期效果。”
  秋笙看到这里默默捂住了脸,敢情是没把我炸死你还挺遗憾的?
  连城却并未察觉一般继续写道:“一共三条有效支道,有一些原先挖密道时便未挖通,因此作废。这三条之中,一条通往城外一座小木屋,目前尚未发现是由何人居住;一条兜兜转转后亦与主道殊途同归,落在醉花楼;还有一条蹊跷至极,竟绵延百里,直通了花都。”
  挖出这么一条惊天密道用时必不在少,秋笙微微摇头,对自己的祖宗也有了崭新的认识——大越内部腐蚀究竟多久了?
  “醉花楼老鸨已关押大狱,整座青楼也已封锁,兄弟们正日夜不休加急审问。”连城写到这儿略作停顿,“可还记得你同我说过醉花楼的另一桩事,吏部侍郎南纪被人偷走令牌栽赃陷害之事?”
  秋笙一惊:“你查到了?”
  连城微向上翻了个白眼:“自然没有,进进出出醉花楼的人有多少?就这么点少得可怜的线索让我怎么查?钟寒提出一计,将那丹豆姑娘乔装打扮一番混入锦衣卫在宫城内随我们四处查看,虽是下下计,却也是目前想到的唯一办法,你下个令给我,我好把人正经带出来。”
  秋笙皱皱眉:“什么叫正经?你还想怎么不正经?”
  连城想也不想,郑重其事写下:“当然是劫狱。”
  秋笙手里毛笔一搁,忽然开口问道:“辰良,你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你怎么…”他刚说了半句,猛然想起来这个声音那聋子根本听不见,这事也没啥好遮盖的,索性连纸笔也省了,扯着嗓门对着秋笙的耳朵就是一句咆哮,“是个好姑娘,关在天牢里可惜了!我一锦衣卫看上个鬼!”
  他欲盖弥彰地说前半句时秋笙还想憋着想笑,听了后半句脸色瞬间一黑:“锦衣卫怎么了?”
  身于水火易丧命是事实,但锦衣卫又不是清心寡欲四大皆空的和尚,还逼着不许你侬我侬娶个贴心人了?
  没想到这么一句无心的问话一出口,方才还喊得脸红脖子粗的连城神情竟一变,满面红光瞬息间暗淡下去,像是被一记闷棍正正打中了脑袋,疼的有些神志不清了。
  他握着笔的手重重颤了一下,无声地平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握紧了笔写道:“死士军操练的如何?能与苏万越一教高下么?”
  两人虽说早前分别良久,到底是战场里一同浴血奋战过的少年战友,彼此都有极高的信任默契,他这么无端一停,秋笙心里再急也顺着他的慢节奏来,接着在下面写:“方久带着,不会有问题。锦衣卫有什么事?”
  他这话一笔一划写上,不过寥寥数字,连城却愣生生地看了很久,又转过头来怔怔地盯着秋笙,似乎在揣度对方的心思。
  或许真像钟寒所说?他根本不会插手还委屈百年的锦衣卫一个公道,此事公之于众,只不过自取其辱。
  他这番沉默时间实在过长,连经受过楚翛亲自训练的秋笙都有些沉不住气了,细水长流地释放情绪着实不是他的风格,手下颤了好几下,终究压下半分力砸在桌上,低声道:“为何不信我?”
  连城周身剧颤,恍然间醒悟过来,这才发觉深藏在骨血下的蛊毒已将他的心性摧残得敏感多疑,甚至对并肩作战过的兄弟都存了疑心,眼神闪躲片刻终于毫无避讳地与秋笙对视,稳住手写下:“你可想知道苏万越为何恃宠而骄?可想知道数百年来锦衣卫为何不顾善恶都要一心死忠?”他抬头飞快地看了秋笙一眼,长久地对着白纸闭了闭眼,盲写道:“我来,告诉你。”
  那字写得七扭八歪几乎辨认不出,秋笙将目光从白纸上移到门外渐黑的天色,猛地像是回到了那天胡天都对着他袒露先帝败坏光的国库是个何种情景的那刻,一颗心慢慢揪紧了:“你说,无论如何,我不偏袒。”
  连城轻笑一声睁开双眼,神思霎那间回到数年前初入锦衣卫从前辈手里接过指挥使绣春刀的那冬夜,不过年满五十却已四肢僵硬难以动弹的男子花白着头发苟延残喘,断断续续,为他揭开了一个无比丑恶而阴毒的真相…
  大越四代前便已行将走上下坡路,帝王饮酒作乐醉生梦死,冥冥间竟突发奇想地质疑起代代效忠的锦衣卫镇抚司来。放着满朝翻云覆雨的奸佞不为所动,反倒清算起自家看门狗的不是来,大刀阔斧杀了个血流成河后仍不知足,堂堂帝王,竟私下与南疆巫蛊寨寨主勾结,斥重金取来重头乌金蛊,借每日饭食悄悄融入每位锦衣卫的骨肉中,若是离开或是反叛,便得不到每三月一次的药丸,不出一年,自会暴毙而亡。
  并不是未曾有过骨气硬的新人企图反抗,只是若是得不到药丸,初三月时日一到,便会自灵台起剧痛难忍,渐渐扩散到整个身体,随后攻到肠胃脾脏,起先剧烈恶心口吐白沫,心肺巨震流血不止,随后毒虫初生,噬咬五脏六腑,痛苦逐渐攀升至一难以想象的程度,期间多有承受者连这第一回 都熬不住,趁着毒虫未曾来得及遍布全身自行了断,血流满地,尽是细小毒虫其中乱爬乱窜,惨绝人寰。
  而这一切,少年最初进入锦衣卫镇抚司前皆是一无所知,唯有其身已受蛊毒侵蚀,才会准允指挥使派人通知。
  那时候早已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而这一切,于南疆巫蛊寨,不过一桩赚白银的好买卖,于大越皇帝,则是令他倍感心机越人的精巧算计,两厢欢喜,活生生的上百上千条人命,经他们不经意间勾勾手指,便自此与毒虫剧痛为伍,不至天命之年,必死无疑。
  隐匿在高高在上皇权之下的沉疴,本是代代皇帝相传,谁知此代竟有不少出人意料的意外,到了秋笙这里,这把为历代皇室引以为傲的鬼刀,竟失传了。
  连城当时初知新帝为谁时,正孤身一人坐在镇抚司大门口,只觉平生跌宕起伏恍然若梦,竟怔愣愣掉下泪来。
  “苏万越背后乃是南疆巫蛊寨,他们到底心知肚明,此事并不光彩,因此宁愿倾大半财力养着一支孱弱无力的水师,也不愿得罪苏家,让他们透露出此事一星半点的消息来。”
  至此顿笔,连城追思起不堪回首的往昔,今朝竟是从头至尾平静如初,轻轻放笔,竟被这声惊响吓了一跳,不知不觉已是入夜,四周静的落针可闻。
  他心如止水写完,此时却惶恐不安起来,几乎不敢去看秋笙的脸。
  干等了好半天没动静,他心里愈发没底,再一想到人心一到了皇位上捶打几天便会狰狞得不成样子,竟将一旁的万岁爷想成了磨牙吮血的洪水猛兽,正瑟缩了半边身子要溜之大吉,却被秋笙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后背。
  他战战兢兢回头,却见秋笙一双猩红如血的眼睛,他手里一只小巧精致的茶杯已隐隐有了裂痕,似乎是有千言万语要一口倾泻个干净,张了张嘴却只觉嗓子火烧火燎,一片□□裸的剧痛。
  “你…”他缓了好半天才慢慢说出话,“你现在怎么样?三月之期,可到?”
  连城没想到他一出口居然问了句这个,下意识点点头。
  秋笙瞳孔瞬间一缩:“你…”
  连城苦笑一声,写道:“强忍过去罢了…往日皇帝有所顾虑,不敢清查苏万越老贼,如今,你大可以放开手将他抄个底儿掉。若是可以,劳烦…”
  秋笙猛然伸手一把握住他的笔一扔:“解毒一事我会想办法,你别急,我…我一定救你…”
  说到后面他简直语不成句,一时间竟不知以何种姿态面对连城,只得当了鸵鸟狠狠抱住了脑袋:“你你…我列祖列宗对不起你,对不起锦衣卫…混账…都他娘的是混账…”
  重伤在身,精气神这么一震,猛地就是一口鲜血涌上来,秋笙自觉眼下并无资格在连城面前吐出去这口血,竟强行憋着气吞了下去,哑着嗓子道:“你…回去吧…”
  连城也颇为神飞天外,竟丝毫未觉察秋笙这口来而复去的血,弯腰做了个揖便跌跌撞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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