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因长时间贫血而微微苍白的侧脸映在灯火下,平添三分颜色,他含笑转身,伸手轻轻蹭过楚翛微凉的脸颊,低声问道:“阿翛,你可愿伴我一起么?”
楚翛在那样深邃的目光中微微眯起了眼睛,翘起下颌,不言语。
“老实说,即便直到今日我也始终难以相信,大越江山眼下竟是握在我手掌心中的。我不过一胸无大志浪荡子,所思所想只是于人世间寻一知己终了一生,渔樵耕读伴笙箫舟中安眠,也曾粪土当年万户侯,算而今,倒是我自个儿成了屎壳郎头头。”秋笙无可奈何轻笑一声,轻抚着的手下了力道,转而为拧,将楚翛疼得微皱起眉来,受不住要去制他的手,却被人顺势一把搂了进来,按压住掌心不轻不重的摩挲,末了,抬起手来轻吻一下,甚至伸舌湿漉漉地舔过楚翛仍在渗血的指尖,将那微微带毒的血液尽数吞进腹中,抬眉邪笑道:“此味只应天上有,古人诚不欺我。”
楚翛:“…”咱们这不正经说话呢么,动手动脚是想干啥?
跟着老流氓混久了,也算得上是半个情场老手,楚翛轻咳一声,微微偏过早已红透的俊脸去,手却好端端地被大尾巴狼叼在口里,想来是不打算抽回来:“巫蛊寨寨主心有九窍,恐怕还有些狼心狗肺的嫌疑,因此在江湖上留了不少流言蜚语,一向七嘴八舌吵吵不停的江湖人对此人的评价居然前所未有的一致,若是她打定主意要给大越锦衣卫难看,子瞻,这事大概不太容易办成。”
他最后一个字落地,秋笙的神色顿时温柔下来,却愤愤地含着指尖肉狠咬下去,眼睁睁看着又有几滴血缓缓渗出,哼笑道:“万万事皆有可能,看起来不能办成的事情多了去,比如…”抬眼对准楚翛黝黑的一双瞳孔,伸手揽住人的细腰一把捞过来放怀里抱着,亲昵地蹭蹭他的腰背,眉宇间满是自得之色,“当初你婉拒我时,我若以为此事绝无可行之机,媳妇儿你可不要后悔死了么?”
微妙的出血感令他浑身发麻,楚翛终于耐受不住,小心翼翼地活动着手腕将手指从某只大型犬的嘴里抽出来,淡定地就着一块布帕擦干净满手的不明液体,没事人一样转移话题道:“那寨主是个穷疯了的主儿,稍有不慎就可能狗急跳墙。这事搁在眼下也不是个好料理的,等着江南全数收复回来,我亲自替你跑这一趟。”
秋笙眼神微暗,却仍是柔声问道:“何苦要你替我?”
他这点异常自然逃不过楚翛一双火眼金睛,却仍是不愿戳破,只是公事公办一般答道:“虽说大越国库赤字盈亏天下人尽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到底寨主想拿银子不过要从你这里开刀,我背后虽背负整个崔嵬阁,却也终究是个穷困潦倒小山村子罢了。寨主拎得清这其中大小区别,何况如今黎民皆知大越圣上与崔嵬阁间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而已,若我单独一人前去,利少而险大,必定能保住她三分理智,应当不会出太大问题。”
秋笙捏捏下巴,点头表示认可,顺着楚翛带出来的语调正经起来,却在下一刻,不知又往那脑瓜子里装了些什么垃圾货色,竟再度露出那猥猥琐琐的神情,伸指在楚翛后腰上揉了两下,不怀好意笑道:“那便劳烦阁主大人告知一二,究竟是怎么个剪不断理还乱了?嗯?”
楚翛不动声色地任由那只咸猪手按揉遍了整片劲瘦腰骨,在秋笙想得寸进尺地探进衣缝里头的时候,再八风不动也按捺不住情绪,却也明白眼下着实不是个缱绻温柔的好时机,慌忙抬臂掐住他的手腕往上一提:“说正事,你少干扰视听。”
秋笙神色不变,却只是微微挑起眉梢,伸指在楚翛微红的脸颊上轻薄似的一蹭,而后便果真言而有信地退到一边,抱着双臂装起了正人君子:“好说好说。”
思绪堪堪停留在此处,楚翛轻轻张开紧闭着的双眼,只觉已将秋笙此人的整套思路理清楚,再联系着这些年月南疆那头各种异常动向,前前后后整理一回,猛然反应过来。
萨满川木制造出来的铜铁假人中有金辉土以降低□□燃烧温度,金辉土自古以来便如同昆仑山特产的硫炭木和皂药菱一般细皮嫩肉,都是生于南疆长于南疆的娇贵东西,若是换了地方,那便是南橘北枳,起不到降温的主导作用不说,甚至还可能会火上浇油,让假人报废地更快。
萨满川木共造出五批铜铁假人,加在一起数目不可谓不可观,其中所需要的金辉土数量必不在少。南疆那鬼地方向来秉承着来人有进无出的处事观念,又很是胃疼地拿银子当神佛供着,因此萨满川木若是与寨主半点关系没有,而想从那铁公鸡身上拔点儿毛下来,难度系数恐怕不比蜀道之险好过上多少。
眼下大战在即,寨主既然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想必不会老老实实留在南疆等钱来。她已经被各式各样的骗人精忽悠过太多次,世人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就是说的这类人物,乃至如今,她怕是已成了个惊弓之鸟,不来战场亲眼看看,想来是不得安心的。
她要逼着萨满川木在她面前承认铜铁假人的战斗力,承认贡献大量金辉土的南疆的丰功伟绩,从而借此扶摇直上九万里,居功自傲捞来个芝麻小官做做,梦想中数银票数到手软的日子该是不远。
楚翛将这条线划拉清楚之后,当即明白秋笙这是紧赶慢赶着去问萨满川木要人去了。
终于能够有个正当理由将寨主拖到大理寺天牢里喝茶,将那里头十八般刑具一样样在她那被毒虫摧残得形销骨立的身体上试过,还就不信撬不开这婆娘的嘴。
愿信这金蚕蛊还终有一解,纵然山穷水尽进退维谷,以命相抵也要闯出条血路来走走。
这是秋笙有本事做出来的事情。
楚翛无可奈何地一咬嘴唇,呼一声长哨,转身进帐提刀取弓,眼神往墙上一瞧,却是一愣。
挂在墙面上的,赫然是两把万尺弓。
其中一把是他这些年出生入死始终带在身上的老伙计,至于另一把…楚翛伸手将弓箭轻轻翻转过来,看到背面两个鎏金的小字:承影。
他不由失笑,总以为这人时至如今该是个成熟稳重的英才绝伦,怎知瑟缩在人后,竟然还有这般细腻而琐碎的温柔心思。
这实属个太过巧合的偶然发现,甚至将他因秋笙不听劝满江南乱跑哒而熊熊燃起的怒火都压下去了三分,立竿见影地起到了消肝火平心气的作用。楚翛半勾着嘴角兀自犹豫片刻,探出手指将秋笙那把承影弓顺走,转身撩开帐帘时,脸上神情再度淹没在一片肃杀死气中,零星闪过的温顺柔软仅仅不过昙花一现。
只身独闯南蛮老巢本就危机重重,何况萨满川木如今已是个理智全无的老妖怪,若是届时当真见到秋笙单枪匹马杀到他帅帐中,说不定一时气极,连这小崽子说了些什么都不乐意听,干脆利落地直接上大刀索人性命才是正经事。
楚翛一骑雪千里绝尘而去,战场生灵涂炭满目疮痍,初升的魂魄无暇顾及这飞身掠过自家尸首的青年人,倒是始终靠在高阁角上闭目养神的方久察觉到风声有变,张开双眼一瞧,便见那人轻甲在身长弓负背,速度之快,致使风过处只剩下一段虚无的残影。
秋笙带着那两千死士军去往何处?想来全天下此时也只有姓楚的一人知道。
创口处还在不依不饶地流血,方久捂着腹部缓缓眯起了眼睛,手中长剑因脱力而再握不住,转而“当”一声摔在地上,在这炼狱般沙场,此声息未免太过寂寂,竟是无人知晓。
将军心思深沉难懂,无论是那一腔赤胆忠心外裹挟的文弱书生外皮,还是那刻意为之的风流情圣脾性,不过生杀决断前,性命多多少少显得微不足道,因此千方百计装作浑然不介意,自以为是将这心血炸成烟花,求个璀璨光辉一瞬罢了。
气息渐渐凉薄,眉眼流转间似乎仍有不舍,却已是无能为力,恍然间竟是纠缠住唇角低笑一声。
不知那在最后一把大火中抢回来的铜铁假人,如今可曾在她手里了?
跟随秋笙的两千死士军先后分成两截,秋笙领在前头深入敌军大营,紧随其后的死士将领死死守住防线,将丧心病狂的南蛮军队与逐渐远去的秋笙分割开来,这伙兵马只占有萨满川木全军三分之一左右的铜铁假人,剿灭杀净这帮大家伙,对于早已就克敌制胜招数烂熟于心的死士军而言并非难事,可若是想将他们一一拦住,以确保几乎只身直入敌营的秋笙无后顾之忧,便不是件容易事了。
放炮弹烧火海时动作难以控制,一时情急之下,难免引火烧身,死士军身穿南大营战甲铁砂裘,这玩意儿什么都好,就是在当年制作时没赶得上用防火隔热的材料,人给放在里头压根出不来,再拿烈火烧着皮肉一烤,一众将士简直成了作茧自缚的倒霉蛋,漫天遍野都是股泛着焦气的焦糊味,倒像是活生生烤了一笼子腱子肉小乳猪。
即使如此,仍然未曾有一人放下手中刀剑。
死士自古为主无怨无悔而死,且不说眼下只是为万岁爷烧层油皮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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