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不用的”,逸景还在仰首挑拣,并未回头看长铭,却对他解释道:“宜城边境四季如春,草木不同于北疆王城,车国公主远嫁,本官为她选些草叶回去,以解思乡之情”,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大军长高举的手臂有一瞬间的松懈,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像是古器抹不了铜绿,他的声音中的黯然也是拂去又归来。
“眼下已经入秋了,可惜没有百花繁盛,只有这些随风而逝的树叶。”
“自车国谴使而来,大军长似乎一直神情失落,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只是触景伤情而已”,逸景收回了高举的手臂和仰望的目光,却并未转身以对长铭,而是怀抱书本静立于树下,“本官曾有一位故人……虽然知晓她尚且安好,地位尊贵,却再也没听任何人提及她的名字,就连弥足珍贵的道听途说,也不过是一个冰冷的名号而已。”
长铭不禁动容问道:“大军长喜欢那个人?”
“不是喜欢,是尊敬,就像你的营长对于你,苏盛意对于我一样。”
“哗——”
那一刹那的秋风掠过,摇曳了枝桠,捉弄了阳光,醉染了树木,长铭看到大军长走过了漫漫长路,百世山河,却留不住身后枯叶凋零。
行晟正在不紧不慢地收拾行李,突然眼前一阵明亮,抬头望去,恰是自己的营长立于眼前,面容俊俏,双目冰寒。
“下官见过营长。”
长铭环视一周,这军帐中只有行晟一人,暗自松了一口气,信步上前,直到走近了行晟,才低声说道:“顾大人借听雨之名传来书信……”
“她计划同甘标联手,对付甘仪。”行晟不动声色地接话。
长铭先是一愣,而后略有沉重地点头,才言道:“大军长也说了,原本以为双方对峙,没想到会发展如今三足鼎立的局面,他实在忧心你……”
行晟转头看向长铭,安慰笑笑,又去倒了两杯清水,交一杯给长铭,一杯自己握在手中,回答道:“你们不要担心,我不过无名小卒,未必得见甘家兄弟……”
“我们担忧的不是这个。”
“呯——”一声清脆声响,凉水似乎沾染了秋意,溅到长铭脸上之时冰冷刺骨,长铭不及擦拭,双目却一动不动地盯着行晟,手中攥紧了天下飞霜。
可行晟并未在意他的神情,而是随手将瓷杯碎片掷于地面,缓缓言道:“都过了这么些年,我已然知道,执念却是释怀。天高地广,碧落黄泉,而年岁长久。我不是为了什么一时半刻的鲁莽回来的。”
长铭轻叹一声,却不知如何劝说才好。
“不要在意我了,倒是你。洛江红是甘标的人,顾大人意图联手甘标,你的往事,无论是我还是大军长,都不能轻举妄动,恐伤大局。”行晟看了长铭一眼,却见对方神色如常,心中一时百味杂坛。
“莫要挂怀此事,一切顺其自然”,长铭闭了闭双眼,“当我跟随以晴返回涧河谷的时候,我就已经察觉,我们比起自己预料之中更为无情,即便天崩地裂,也是回首云烟,为官者当谋大利,而非因私废公。”
行晟也说不清自己该是欣喜还是悲恸,最后有所感怀道:“你比起以往大不相同了,我还以为,你来寻我,就是为了说不知要如何面对洛江红。”
长铭怔怔地看着他,呢喃低声道:“怎么会呢,即将面对的事情,我和大军长都担心你心里不好受。”
“没有什么不好受的”,行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嘴角拉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不要担心我。你现在能思虑他人苦楚,懂得来日方长,长兄当可安心。今后我不在七营,很多事情鞭长莫及,只能依靠你自己了。赏罚分明,恩威并施,公平处事,依法而行,可都记住了吗?”
长铭抿嘴,点了点头,似乎另外有所思量。
“是为了范燕的事情?”
“你也收到消息了?”
“我不知道顾大人给大军长传信说了些什么,但是前些日子,令军侯府传来消息,说新科武状元这些日子平步青云,已然成了兵部员外郎。然而慧极必伤,顾大人必定深谙此理,为保留范燕,理当将其削职下放,多多历练,偏巧宁武军中有个营长,一举锦鲤跃龙门,更加知晓这其中弊端无数,所以顾大人该将范燕放到哪里去呢?”
长铭苦笑摇头道:“料事如神,我自愧不如。
“我不敢空说大话,只是甘标比起甘仪,莫能望其项背,亦不知前路如何凶险,而且甘标为人狭隘,见利忘义,与他联手是最好的生存之道,却也担心途中有变”,行晟面有伤神道,“至于范燕你要怎么处理,那就是营长你的事情了。”
“嗯”,长铭点头道:“我会好好处置此事,顾大人也说了,等班师回朝,顾大人叫上范燕,同大军长与我相聚一场。”
行晟简单地答应一声,转头又要去收拾自己的行礼。
“对了,还有一事。”
“怎么了?”
“后宫有一位宠妃怀上孩子了。”
行晟顿了一下,才沉吟道:“天子并非兴主,也就无法标记容易受孕生育的绛元,所以比起历代帝王,子息单薄,登基十几年,眼下王子公主一共八位,都是和生。说立储尚早,但如果诞下绛元或者兴主……”
“朝中定会一石惊起千层浪。”长铭冷然说道,双眼眯起,神情微妙。
“说到孩子”,行晟想起另外一人,“顾玉儿的孩子,该满月了。”
长铭从行晟的军帐出来,一眼便看见自己大军长就站在不远处的宁武大旗下,双手背于身后,神情泰然自若。
“说完了?”
“说完了,不用担心他。”长铭语气决然,听不出半分犹疑与拖泥带水,然而逸景猛然一回头,双眼锐利如鹰,长铭不过是抬了抬眼角应对,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可是您也说过,此战完结,甘仪连个过冬的衣服都不会施舍给咱们,顾大人说大理寺卿唐连准备发难,问责您闯入大理寺公堂一事……”
“顾大人说了自己是听说,但此事应该不假。以甘仪之能,想要处置此事不必走漏消息,若是我们自乱阵脚,反而让他有机可乘。”
长铭不无担忧道:“然此事可大可小,作为罢免您的理由,并非不可以。”
“由他去,我们只要置若罔闻便好,顾大人会将此事告知,就是要我们不要担心,她来处置此事。”
长铭似乎安心几分,低声应是,正要告辞退下,听得自己大军长说了一声:“今年降雪提前,天气严寒,莫要贪图火炭温暖而锁闭门窗,隔绝风雪。”
来时星夜兼程,归去缓而行军。逸景并未下令全速班师,而是不紧不慢地走着。
赫连轻弦看到前方一车辇装饰华丽,缤彩高贵,便料定这是车国和亲公主的车辇,为保公主无恙,两侧更有宁武军守护在旁。他长叹一声,回头看了宜城一眼,甩了甩脑袋,翻身上马,攥紧缰绳,突然听得背后一人调侃道:“这么急着走,辣椒花椒你都带够了吗?”
闾丘尔阳安坐于马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你不是回苗疆去了吗?!”赫连轻弦又惊又喜地问道。
“是啊,我这不收拾好东西又回来了吗?”闾丘尔阳摊手耸肩,“我还给你们带了不少辣椒。”
“你要和我们一起走?”
“对啊。”
“别胡闹了!”赫连轻弦差点一脚把他踹下马,“你去北方干什么?哪里有你安身之地。?
“去涧河谷啊”,闾丘尔阳人畜无害地眨眼睛道,“三爷说涧河谷这么大,多我军医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能作军医?哪里还有人敢冲锋陷阵!”
“这是什么话!当初在苗疆,有个人失去记忆了,还是我把他治好的,我怎么不能作军医!”
出了绝路峡谷之时,天色已晚,逸景便下令就地安营扎寨,闾丘尔阳说现在只是班师回朝而已,不要那么紧张,然后便拖着赫连姐弟去打点野味回来,赫连弦轻无奈之下又抓上了谷粱以晴,路上再抓一个营长和楚广良一起。
其实长铭和楚广良是拒绝跟着这几个人去打野味的,奈何这几个人拖手拖脚,实在无法挣开。
所以他现在无所事事地坐在篝火边,时不时给人撒撒闾丘尔阳带来的辣椒面。
“没办法,我们没打到兔子。”楚广良如是说。
闾丘尔阳不明所以问道:“兔子?什么意思?”
“我们营长只会烤兔子,剩下的根本不会打理,打理出来了也不是给人吃的。”楚广良掩面痛苦说道,一边的长铭假装自己在看风景,左顾右盼之下,目光落在远处两人身上——一男子高大英武,一女子温柔婉约,正是自己大军长和车国公主,即便相隔太远,听不清言语,也不难想象车国公主有意道谢,两人或许闲话几许。
“你在看什么?”楚广良在他身边坐下,长铭却已经收回了视线,笑而感叹道:“没什么,只是在想,大军长其实得很多人倾慕,对不对?”
不过一句玩笑,楚广良却煞有介事地思忖一番,最终严肃地点点头,这般神态倒是让长铭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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