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香火道人平日里也是侍奉惯了京中贵人的, 见这女子的仪态,再瞄一眼那香的模样、颜色, 嗅一嗅那香燃烧时候的气味, 便知不是凡品。他一边向香炉内插香,一边想着要不要寻个机会去通报。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 就在这些人进入云虚观山门的时候,知客道人已经悄悄去禀报了。
女子看着香火道人插完了香, 仍是站在那里没动。
她目光毫无顾忌地盯着三清塑像, 神情探究。不像是在礼敬进香, 倒像是在质疑三清有没有能耐似的。
忽听得一道清朗的声音招呼道:“天尊无量!贵人安康!贫道见过贵人了!”
女子闻声,一凛。她身后的仆从亦警惕起来,齐齐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云虚观的掌观玄诚子身着八卦道衣,头顶束着偃月冠,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正缓缓走来。至一丈开外处,他站住了,向着女子打了一个稽首。
女子自然是认得他的,脸上的表情瞬间丰富起来,终是冷笑道:“道长好!”
玄诚子却像是没看出她脸上明显的不悦,犹带着诚挚的笑意,道:“贫道不知贵人微服莅临,实是惭愧。敢问贵人,可需要贫道遣人暂驱散了闲杂人等?”
这名女子,便是安妃韦臻。
她今日原本是想打着替祖父祈福的名头,不声不响地来云虚观中窥察的。岂料,遮掩的能耐实在有限,行径做派早就将她的底里泄露无遗。
她纵是迟钝,也清楚玄诚子所言的隐意:她微服确是微服,但以天子妃的身份孤身微服,又是在省亲期间,实在是不适合传扬出去。玄诚子没有直呼她的封号,而只以“贵人”代替,已经是在替她遮掩了。
而玄诚子所说,虽是自言“惭愧”,其实又何尝不是在质疑韦臻悖逆了礼制,做了不该做的事?
已经被人家看出端倪,人家还替自己遮掩了,韦臻又有什么脸面要求什么“驱散闲杂人等”?
何况,就算是当今天子,就算是先帝,偶尔微服来云虚观中参拜祈愿,也不曾跋扈地驱散他人。云虚观是大魏御观不假,却也没道理不许旁人进香。
“本宫奉旨为祖父祈福,本就是微服出行,若是惊扰了寻常香客进香,便是辜负了陛下圣恩,本宫亦于心不忍。”韦臻道。
她说不必驱散旁人,这在情理之中。然而,却搬出了天子的名头来,这话,可就值得玩味了。
玄诚子心中琢磨着她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再次口诵道号,感怀道:“贵人孝心,定会感动天地!”
既是微服造访,言辞间就该有所顾忌。而这位安妃娘娘,竟然大喇喇地自称“本宫”犹不觉,难道视来来往往的香客为无物吗?
玄诚子暗自摇头,已经将“不过如此”的考语加在了这位安妃娘娘的身上。
韦臻却是不知道玄诚子心内的想法的。她既知道自己的行踪被云虚观掌观察觉,就没法不担心起另一件事来。
“元凌道长可在观中?”韦臻径自道。
元凌真人是先帝御封的护国真人,是一代宗师般的人物,她在云虚观中做上座道人,是云虚观的荣誉,便是云虚观的掌观也无权干涉她的自由,唯有尽可能地尊重和敬重她。
玄诚子没料到韦臻突的问起元凌真人来,初时还以为她想替卫国公求元凌真人祈福,便如实道:“元凌真人此刻并不在观中。章国公的嫡长孙今日满周岁,特特地请了元凌真人过府去祈福。”
他原以为这话会让韦臻失望,不想韦臻听了,竟透出欣喜的情绪来,还莫名其妙地追问了一句:“当真?”
玄诚子实在觉得这种事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遂点头应是,心里则暗暗思忖起来:听闻陛下是感念于眼前这位的痴心,又顾念着韦家对朝廷的忠心,才纳了这位为妃的。这位单恋陛下许多年,别是闷出来什么隐疾了吧……
他生于商贾之家,二十岁上被他的师父看重了资质,渡入道门,对于世事人情的洞烛自不是元凌真人那种幼年便出家的人可比的。他既然已经觉察出韦臻的异样,心里便开始思虑着应对的策略,嘴上只与韦臻说些耐听的闲话。
而韦臻,在得到了玄诚子的肯定答案之后,就向自己身后的几名灰衣仆从使了个眼色。
那几名身形矫健的灰衣男子得令,立时悄悄向着不同的方向散开去,朝着云虚观的深处走去,似随喜游逛,更似查探寻找。
那个诡异的眼神,玄诚子岂会觉察不到?
他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想起了元凌真人曾经的嘱咐,忙不迭也向随侍在自己身边的小徒弟不着痕迹地打了个手势。
那小徒弟会意,亦悄悄退开去,悄悄地搜寻那几个灰衣人的踪迹去了。
然而,灰衣人人数既多,走得又快,他一时间如何寻得分明?
那几名灰衣男子中的一名,夹在进香的善男信女中,出了三清大殿,却并没随着人流继续往里走,而是瞄准旁边的一道长廊,脚步极快地穿过,身影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他很快便发现,长廊连接着云虚观的几重大殿和偏院。偏院是观中道众日常活动的区域,此时却空无一人。
灰衣男子心中一阵暗喜,却仍不失小心谨慎。他环视周围,发现果真没有旁人的时候,方大着胆子凑近了偏院的那片住屋。
若有人借住在云虚观中,十有八.九就是在这里……
他的手掌按在了其中一间紧闭的房门上,尚未发力,身后陡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江靖?怎么是你?”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自己的名字毫无征兆地被人喊出,还是在自己正打算做见不得人的事的时候,这个叫做江靖的灰衣男子不被惊吓到才怪。
他本能地扭身去看,双眼迸出两道阴森凶狠又警惕的寒芒。
然而,却在看到身后之人的一瞬,整个人都错愕了:“大……大公子?”
身着蓝色锦袍的韦鸿鹏,眼睛死死盯着他犹按在房门上的手,随在他身后的两名高壮劲装护卫也是虎视眈眈。
江靖像突然被一把火燎着了,抖着手缩了回来,不安地偷瞄韦鸿鹏,不知如何应对才妥当。
“道门清修之所,你来这里做什么?”韦鸿鹏厉声道。
江靖张了张嘴,磕磕绊绊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是不是大小姐让你来的?”韦鸿鹏寒声又问。
江靖慌忙摇头,绝不敢承认是受了韦臻的差使。
韦鸿鹏冷笑,斥道:“还不快离了这里!”
“这……”江靖犹豫。
“怎么?我的话你敢不听!”韦鸿鹏拔高了声音。
江靖焉敢不听?他是韦府家将,平素虽然听韦舟扬差遣,然韦鸿鹏是韦府嫡长孙,将来的国公爵位和整个韦府都是他的,江靖没法不顾忌。
江靖无法,只得喏喏退出。又被韦鸿鹏一嗓子喊住:“把你那几名同伴也都找来我!”
江靖:“……”
听了梁少安绘声绘色的描述,元幼祺不禁莞尔。
“如此说来,韦家的人扑了个空?”元幼祺笑道。
“是!那几个人之后便被韦大公子唤走了,很快便离开了云虚观。”梁少安道。
他很明智地没有提及韦臻。再怎么说,韦臻是陛下的妃子,何为枕边人,何为疏不间亲,梁少安性子再直,御前行走多年,也是懂得避讳的。
元幼祺自然也没有提韦臻。韦臻的心思、韦臻做了什么,她看得清楚着呢,稍稍一想便可得知。眼下,她只要知道墨池在云虚观中安然便好。
只是,韦臻着实可恶,竟然借着进香的名头,去偷偷搜寻墨池。她存的究竟是什么打算?
以韦臻的心智,她怎么会想到墨池在云虚观中?这八成是韦舟扬的计谋。
他想要搜出墨池,挖出墨池与皇帝的关系。说不定,还想着坐实墨池“魅惑天子”的罪名。说不定,韦舟扬遣韦臻去云虚观,就是为了今日早朝上的意图——
徇私周乐诗只是一个引子,墨池才是他们想要引出来的那块玉。
幸亏阿蘅之前有所防备,不然……
元幼祺想到墨池若是落到韦舟扬的手中,会是如何,便觉不寒而栗,更有一股子怒意往脑门上撞。
韦家人这么嚣张,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元幼祺毫不怀疑,若任由韦家人继续下去,接下来,他们怕是要谋算自己的江山了!
然而,韦家人中,韦鸿鹏却是个异数。
元幼祺打发走了梁少安,便对着一案的折子发起呆来。
殿试的名单已经被呈了上来,墨池与周乐诗毫无悬念地在内。只不过,墨池的名字是“冉蘅”。
冉蘅啊!
元幼祺在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先是一呆。接着便忙命唐喜去小书房的铁柜里寻自己之前存在那里的刑部案卷。
曾经被先帝庄宗一怒之下发落处斩的二哥元承胤的谋臣叫冉铭,祖籍代州。而殿试的名单上,“冉蘅”的祖籍亦是代州。
元幼祺仍觉得不放心,又命人呈来殿试名单上的所有人的考卷,一份一份地对下去,果然看到了“冉蘅”的考卷上熟悉无比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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