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襄天资聪颖,自幼学医刻苦,加之当年得顾蘅传书,十余年来,他的医术更是精进。传说他医道可通神,却也不是虚妄。
像墨池这种情况,以他的能为,稍一诊脉,便可知是“饥疲乏食,脏腑受损”所致,这并不难。
但是,当他凝神细查墨池的脉象的时候,不禁蹙眉。
须知,每个人的脉象,无论是否患病,其快慢、强弱、深浅皆各有自己的特点。连襄久浸于医道,记心又颇好,对于经手过的人的脉象皆有印象。尤其是一些特殊的人的脉象,他记得格外清楚,比如皇帝的,比如顾蘅的……
连襄的眉头蹙得更紧,眼睛滑向榻上女子的脸——
不是她!
连襄暗道,接着就有些失望,更有些难过。
斯人已逝,怎么可能是她?
当年得知顾蘅逝去的消息的时候,连襄很是唏嘘难过了一阵。
顾蘅的风仪气度,顾蘅的见识,尤其是那种面对生死都能够坦然不惧的从容,都让连襄钦佩向往。
而顾蘅在逝去之前,将华存真人的手卷传于了他,于他而言,更有半师之恩。
这件事,连襄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就如同,他心底里倾慕顾蘅,却又将顾蘅奉若神明的那份心思,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一般无二。
而今,十五年过去了,竟有这样一个小姑娘,她的脉象,与顾蘅的几乎一样,怎能不让连襄惊异?
几乎一样啊!千万人之中,都挑不出这样的两个人吧?
他这里一径感慨着,元幼祺可更急了。
“是不是有什么……”她不敢问下去,恐怕连襄给了自己肯定的答案。
若不是病人的情况不妙,连院首你眉头拧成个疙瘩做什么呢?
连襄一震,恍然回神,心道惭愧。
他忙道:“陛下请放宽心,这位姑娘这般模样,多半是饥饿、疲惫所致,并不会累及性命。”
元幼祺心内骤宽,转念一想,还是不放心。
“她身上还有伤。”她说着,心脏绞痛。
那些人,为了引自己踏进来,真是……费尽了心机!
可恨的是,他们竟这样对阿蘅!
“伤?”连襄挑眉。
他看了看墨池脸颊上的红肿,又扣着她的腕脉凝神半晌,点头道:“伤得不很重,幸好没有触及根本。”
他这般说着,眼神已经暖了起来,胸口有一股热流在激荡:这个小姑娘,同顾姑娘的脉象这么像,是个有缘人,定要全力救护她!
他倾慕顾蘅,又鄙夷先帝庄宗的为人,觉得“昭妃娘娘”这个封号实在是玷污了顾蘅,因此每每在心里称顾蘅为“顾姑娘”。
伤得不很重?那就是说,伤得不轻呗?
元幼祺又不放心道:“墨姑娘被人打了,究竟伤得如何,连爱卿还是给瞧瞧吧!”
连襄惊得半张了嘴。
虽说按年龄他足够做眼前这年轻姑娘的父辈了,但到底男女授受不亲,何况这姑娘还是皇帝在意的女子……
连襄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尴尬道:“臣是男子,这个……额……还是请宁王殿下找一位侍女来,看了具体情况,告诉臣,臣就能做判断了。”
“皇兄!不必找侍女了,我来吧!”元令懿抢道。
她眼见元幼祺在意墨池,简直比在意生命都要上心,心里酸涩涩的很不舒服。她极想见识见识,这个叫做墨池的女子,除了那日在城外自己亲耳所听的善言辞善狡辩之外,还有什么特异之处,竟能让皇兄神魂颠倒到这等地步!
当然,她也是存着为元幼祺分忧的心思。就算是七哥手下的侍女,到底也不如自己更妥帖,更让人放心。
不料,元幼祺本就打算谁都不用,摇头道:“不必!朕亲自看伤。”
元令懿愕然,“皇兄,你是男子,男女……”
话只说了一半,就被一旁的元承宣扯住,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元令懿愤愤地瞪了一眼元承宣,一口气憋在胸口,胀痛得难受。再一眼看到元幼祺浑没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的模样,更觉得气闷了。
“陛下,既然如此,臣和懿儿就先退下了!”元承宣道。
“也好。”元幼祺颔首。
元承宣又向连襄道:“连大人,不知要用什么药,本王这就命人去准备,都是现成的。”
连襄忙道:“只需要寻常活血化瘀和温养脾胃的药材,不必麻烦其他。”
他想了想,又道:“还请宁王殿下吩咐厨下备些粟米,不必烹制,臣一会儿自去调理。”
他是医家,此刻最有权威,元承宣自然应下说好,遂强拉着元令懿退下了。
一直拉到僻静无人处,元承宣才松开手。
元令懿的脸已经气绿了。
元承宣是武将,孔武有力,他不想松开,任由元令懿怎么挣扎也是挣不开的。
“七哥你做什么!”元令懿大声地质问道。
元承宣平静地看着她。
这是他最小的妹妹。他也是从少年时候走过来的,少年人的心事,怎么可能看不破?
“懿儿,这话,应该七哥问你。”元承宣不疾不徐道。
元令懿怔了怔,别扭道:“我不知道七哥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你当真不知道吗?那么,你便告诉为兄,你当真不知道,你对陛下存的是什么心思吗?”元承宣索性单刀直入。
元令懿经他一问,大惊失色,慌忙道:“我、我能对陛下存着什么心思?七哥是想说我谋朝篡位吗!”
她说得夸张吓人,元承宣却是不怕也不惊的,“懿儿,你明知为兄说的是什么。”
言罢,他也不管元令懿怎么反应怎么想,直接道:“为兄不管你之前存的是什么心思,今后都不许再有那等心思!你要记得,清楚地记得,你们是兄妹,亲兄妹!而你,是陛下和贵妃当作亲生女儿一般教养长大的!陛下是你的兄长,更如你的父亲一般!这是恩,亦是情!兄妹父女的亲情!”
元令懿根本没想到一向对自己和蔼可亲的七哥,竟然会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些话来。
这种话,无疑是将她“慕恋兄长”的那点子少女心思剥开来,晾晒在太阳底下示众。若说唯一的一点点区别,也不过是七哥顾及着男女之别,没有将那层遮羞的薄纱全然揭去。
元令懿将将十六岁,尚处在一个由少女向成熟女子过渡的年纪。俗语“哪个少女不怀.春”,虽说得粗鄙,却也不无道理。
这个年纪的女子,对于爱情,难免或多或少地怀着些幻想的因素,特别是,当她的身边,存在着某个美好而强大的足以让她寄托幻想的对象的时候。
身为天子,身为兄长的元幼祺,俊美、强大、宽仁、才华横溢、容貌极盛……与她有关的这些形容词,显然极符合现下大魏少女的审美,于是,元幼祺便成了元令懿倾慕的对象,这也没什么可意外的。
这种隐晦又暧昧的心思,或者过得两年,或者等到元令懿再成熟些,就会渐渐淡了,彼时再想起的时候,大概也只会付之一笑。
偏偏,这个美好又禁.忌的少女梦,猝然被元承宣打破,击得粉碎。
元承宣本是出于好心,不想兄妹三人之间再生出什么变故,不承想,因为不懂得少女的心思,好心反办了坏事——
元令懿再端庄知礼,也是个女儿家,被自己的亲哥哥这般说了,脸上怎么挂得住?
她心里又羞又恼,咬着牙瞪着元承宣。
她想与元承宣争辩些什么,悚然惊觉,事实似乎真的就像七哥说得那样。
她喜欢亲近九哥,喜欢九哥的容貌,喜欢九哥的气息,喜欢九哥的声音,喜欢九哥的一切……因为喜欢九哥,她吃了宫里刚刚得宠的谭绍儿的醋,吃了宫外昏迷的墨池的醋……
最最重要的是,九哥是她的哥哥,是从小把她抚养长大的父亲一般的存在。她与他,是永远也不可能的。
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元令懿顿觉心灰意冷,觉得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而无力的。
她还能说什么?还能争辩什么?
她于是连元承宣都不想再看到,扭头转身,便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七哥是直男老好人(再见
☆、第一百二十一章
连襄是个君子。
元承宣拉着元令懿退下之后, 他便掩紧了门, 接着在门旁距离床.榻最远的地方, 背对着床.榻、面向墙坐下。
“陛下请开始吧!臣已经准备好了!”连襄道。
连襄的人品, 元幼祺是信得过的。
以他多年为自己请平安脉的兢兢业业,足以证明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她对连襄有知遇之恩, 又看重连襄的人品医术,一力推举连襄, 直到任上太医院院首, 连襄投桃报李, 忠勉于君王事也是有的。但连襄其人,对于她, 有一种近乎于愚忠的忠诚, 哪怕是在当初第一次为自己诊脉,轻而易举地发现自己是女儿身的时候,也未曾表现出丝毫的动摇。
这件事, 十五年来元幼祺不得其解。唯一的解释就是,八成与顾蘅脱不开关系。
想是顾蘅临逝去前, 看重连襄是个君子, 用某种方式将未来自己的康健交托给了连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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