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绸缎已经不动了,好似冤魂已经走远。
闵通判发髻凌乱衣衫褶皱,与来时衣冠楚楚判若两人,失魂落魄目光呆滞,早已听不出话中的奚落。
县令只将卷宗合起,下得堂来捡起白绸,一起交还给闵润之说,画眉乃是跳河自尽,按律不能定你的罪,但这判罚已经落下了,通判大人还是好自为之,为那画眉母子……
县令的话还没有说完,那闵润之就惊得跳起,一把推开那份卷宗,惊慌喊道:“这是鬼物,我要找道长来镇这女鬼,我乃堂堂五品官员,天上文曲星下凡,只要我穿起朝服,女鬼都不敢近身……”
苏冷清在一旁鄙夷地说,你当画眉要痴粘着你?她早看清你的狼心狗肺,也不屑拿你的狗命陪葬!
闵通判无心听他奚落,只惊慌说要去找道士,跌跌撞撞推开人群,连锦鞋都掉了一只!
县令就在身后哎呀一声,摇头说我刚想告诉他,暖阁有块活动门板,北风吹来阴嗖嗖就似有鬼,另外这根绸缎嗅起来怎么有一股……
苏冷清冷汀汀道,陈县令!
暖阁拐角有块活动壁板,有心人在此刻抽去门板,这风就恰好吹到西石板。苏冷清一开始就站上东石板,逼得闵通判也站上西石板,如此一来绸缎正好飘到他面前。
绸带褪色是因洒了药粉,姑苏府衙的库房东西齐全,为苏冷清装神弄鬼提供便利。最重要还是闵通判做了亏心事,又是个禁不起吓的镴枪头,没几下就丢盔弃甲磕头认罪!
陈县令就呵呵一笑,不再多言拱手一礼,意思是请苏冷清好走,等回头再教训那几个做内应的衙役。
苏冷清便袖子一挥,也不废话冷脸离开。迈过门槛的时候,人群就自动分开,给苏冷清让出道儿。
等苏冷清坐上马车,不知谁喊声苏青天,百姓都跟着喊起来,一直跟到了城门外,那场面蔚为壮观,连风筵都为之咋舌!
☆、第五七章
上车后,苏冷清问了句,猴戏好看吗?风筵也就点头,心想好看,我和闵通判都是被你审的那只猴!
苏冷清又问,你之前不是气他负心吗?
风筵心想负心不负心,还不都是你说了算?!
苏冷清说你可知画眉的母亲,就是因为嫁前失贞,诞下画眉跳河自尽。画眉要有多爱那负心郎,才能跨过心头那道坎?!
风筵想那男人固然可恨,但此事与我何干?
苏冷清望着帘外说,你不都明白?!
风筵眉头皱了起来,即便你甘愿做画眉,我还不想当那闵通判,我们俩个没情可谈!
苏冷清便冷冷一笑,靠上车壁不再多言。
马车就是比画舫快,不过半天功夫,就回到了姑苏城。
这一次停在官驿门口,苏冷清已经下车,就站在那大门口,冲着呆坐的风筵道:“我明日启程!”
本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但风筵脸上没什么惊讶,闵通判已在堂上说过了,他要去京城赴任。
听起来应是荣升,但与风筵无关,此后他的心情,不会随之起伏!
苏冷清冷觑道:“我清楚的很,你就想躲着我,但我还是那句话,我一没欠你钱,二没欠你情,三没对不起你!”
风筵想你记性是不错,四年前我们的对白,一字不落背出来了。现在我成了哑巴,劳你唱独角戏,真是辛苦你了!
苏冷清冷峻道:“今日你就算再问一遍,我的答案仍然一样,这琴我还真不敢要!”
风筵眼珠乌溜溜的转,苏大人当官当坏脑子,如今不是我要送你琴,是你自己又把那破琴捡回去!
苏冷清鄙夷扫来一眼,拂袖离去亦然决绝,亦如四年前赴任那般!
这样就算交代完了?苏冷清放自己自由了?风筵站在官驿门口,挠了半晌的头皮,心想自己还真是不懂苏冷清。
等回到姑苏府衙,温玉怀和阿辰都不在,风筵让衙役代为转告,就说回钱塘跑船了!
进主屋拿包袱时,风筵着实吃了一惊,主屋空荡家俬全无。风筵想苏冷清不会这么疯吧,把从当铺买来的破烂搬去京城?
风筵抓着衙役比划一阵,衙役倒也看懂他的意思,说东西搬回柳林老屋,姑苏要调来新一任知府,这间屋子必须腾空了。
风筵听了松了口气,苏冷清丢开这些破烂,那表示真的放过他了!
角落里边搁着包袱,那是风筵自己带来的,旁边还有一个扁担,里边装着衣物零碎,堆得两头似山丘。
衙役说苏大人交代了,拿了包袱赶紧走人,这不是他该待的地方!
风筵心想是我要待着的吗?谁稀罕你给的这些玩意?就又听那名衙役交代,苏大人说姑苏河就在外边,你不想要这些东西,就直接扔河里头去!
末了,衙役们都凑过来问,不会真扔河里吧?这么好的冬衣,不要就分给我们吧!
风筵把东西分给衙役们,自己只拿了包袱出门,来到渡头坐上小船,这才发现手中包袱沉了许多。
风筵抓着包袱来到船尾,眼前就是姑苏河,苏冷清的确很了解他,不是他的一样不留,断就断得干净彻底。
包袱只比原来多两样:一样是风筵的赎身文书,这个风筵自然不会扔,它不属于苏冷清的馈赠,这本就是他当有之物;另外还有一只瓷瓶,倒出来是小葱豆腐,看得风筵惊愕当场,谁会拿这种东西赠人?!
豆腐本来就容易坏,闷在瓶子里过了夜,早就发出一股酸味,瞎子闻着都不会吃,就算是想下毒害他,也不该用这豆腐呀?!
船老大手舞足蹈比划着,说到钱塘还早着呢,客人进船睡一觉,等到了我再去叫你!
风筵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就这么急着走了,上船也没跟老板写价儿,铜板还不知道够不够!
风筵拿着钱袋摇晃着,指指自己又指指船,船老大说了一个数目,风筵又赶紧扒拉钱袋,袋里多了一块碎银。
走时凑的都是铜钱,银子定是苏冷清的,小到寒酸的地步,连一两都不够,但风筵没法扔水里,扔了就没钱回钱塘!
风筵拿着钱袋有些气闷,苏冷清早就算好这一切,但豆腐又是怎么回事?!毒死他是不可能,骂他是块草包豆腐?兜圈骂人有意思吗?!
适时,船过贡院渡头,很快就来到柳林,只见远处一点灯火,在林子深处隐隐约约。
瞬间,又记起那一日,万念俱灰抱琴归来,遇上张合旭派来的歹徒,那尖锄穿胸而过的痛、手指被生生绞断的痛、割舌抛入河中的痛……
包袱失手掉落,风筵跌坐甲板上,手指生生抠着船板,指甲都抠出血来,昔日种种都只为忘掉一个叫苏冷清的人,他总是跟自己说不恨不恨,但实际上又如何能不恨?!
苏冷清早就看穿了他,看穿他心底埋藏的恨,就似那沉默的火山,表面上看不到温度,内里却是热岩滚滚。
他们实在是太了解彼此,了解到欺骗自己容易,欺骗对方很难的地步!
姑苏府衙苏冷清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看出他心底埋藏的深深恨意,所以他先布下那些菜肴,又让风筵看了从老屋带过来的家俬摆设,告诉他这几年来他一直都在思念那段岁月,思念着跟他在一起的生活点滴,思念着他这个曾经看不上眼的人!
风筵虽然口不能言,但却用睡在马厩,表明好马不吃回头草!
苏冷清那晚忍着寒冷,陪他一起睡在柴房,甚至把自己冻出病来,但风筵都不为之所动。他用行动告诉苏冷清,我不会再为你心疼!
苏冷清大病一场,病好后就在汤池,对着他宽衣解带,下水飘来一条毛巾。曾经他们来姑苏之前,苏冷清就对他说过,来日金榜题名时娶妻,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如今,苏冷清借这条飘来的毛巾,告诉他我愿跟你效仿鸳鸯,这条毛巾就是他苏冷清抛来的绣球,但又被风筵视若无睹还了回去!
苏冷清并非真在质问他为何不追来,只是解释他当初的矛盾心情,一边义正言辞拒绝风筵,一边又暗自以为他会追来,这便是他一贯认为的君子发乎情、止乎礼,错的永远都是迁就讨好他的风筵!
死皮赖脸的也是风筵,总之没他苏冷清什么事!
风筵哑然失笑,摇头跟他摊牌,自己没那份心思了!
苏冷清当即失态,拿着耍横当撒娇,却被风筵泼了冷水,让他好好冷静冷静,看清楚自己不吃他这一套!
苏冷清的确冷静下来了,用一杯毒酒划出道来,如果感情对彼此而言,成了彼此的□□□□,那谁愿意低头饮下?!
风筵便在那一刻认为苏冷清疯了,他想要的是花好月圆你侬我侬,从来不是这种摧城拔寨、电掣雷奔的强势逼压。
以前是心甘情愿忍受苏冷清的颐指气使,现在一看他这幅态度就厌烦至极,新仇旧恨统统在心底翻滚,只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苏冷清!
风筵说他要走了,苏冷清就用威胁来挽留,用惊涛骇浪的方式将自己以前的心态呈现在他面前,让他体会失去亲人的恨,失去自由的郁闷孤苦,被阉时的绝望惊恐,被强加好意的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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