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母冷笑道:“按你的说法,花奴并不是你杀的,而是他自己握着你的手杀死自己的?”
纪拂尘沉声道:“不错,正如太太所言。”
沈母一掌拍在桌上,“好了,你给我住口。钧儿,你自己听听,大言不惭,简直是荒谬!”
纪拂尘苦笑,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他说的全是实话,可是这实话却比假话还令人难以置信。
沈母看了眼沉默的沈钧,悠悠道:“把纪拂尘绑起来立刻送衙门。”
“事情还没有搞清楚,娘又何必着急送官?”沈钧终于动了动身子,缓步走到纪拂尘面前,想了想道:“拂尘啊,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
☆、第39章 风雨欲来(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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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钧动了动身子,缓步走到纪拂尘面前, 想了想道:“拂尘啊,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
纪拂尘点头。
“你跟花奴是怎么认识的?”
纪拂尘迎上他微眯的双眼, 他突然意识到在场的十几人当中,也许就只有这一人真心帮自己。思及此, 纪拂尘配合道:“他是朝廷钦犯。多年前小人还未家道中落时, 他跟我家曾有些渊源。我原本不知道他也在沈家,今日碰巧撞见, 本有意找他化解少时的恩怨,谁知他竟……”
沈钧道:“你说他是朝廷饮犯可有什么证据?他现在人死了, 拂尘若血口喷人,只怕也死无对证。”
“你们口中的花奴, 其实并不叫王富贵, 他本名杨焕忠,十年前曾是宫廷侍卫,只因后来犯了事, 畏罪潜逃, 失踪了好些年。太太若是不相信, 大可派人去查。而且他还会武功,并不是单纯的花奴。”
沈母抬起头, 目光盯住他不放,厉声道:“你说他是宫廷侍卫,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不瞒太太说, 小人本是京城人士,家父生前在京中有些家资,跟杨侍卫也称得上旧相识,故而知道这些。”
沈母还想说什么,沈钧却是抢先一步道:“如此说来,此人确实可疑。只是,我倒不记得沈家何时收留了一个隐姓埋名的花奴,娘,这个人是你招进来的么?”
沈母愣了愣,摇头。
“既不是我,也不是娘,那会是谁呢?”沈钧说着,转头望向一直低头沉默的人,“杨总管,你说呢?”
杨总管听闻自己的名字,下意识抬头,左右看了看,这才轻咳两声走到沈钧面前,沉声道:“正如公子所料,的确是小人把他招进来的。小人见他一个老人家也不容易,便擅自做主把他留下了。当初他说他叫王富贵,小人也就当了真,谁知道这只是个化名,更没想到他竟然还是朝廷饮犯。是小人有眼无珠,小人甘愿受罚。”
沈母深深望了眼自己的儿子,他把话题引到这来,目的很明显,正是有意帮纪拂尘脱身。杨总管是我的人,即使他犯了事,我也不会太难为他。但如果两人都有重责,我小惩杨总管,却又大罚纪拂尘,只怕说不过去。
沈母看了眼垂头不语的纪拂尘,又看了眼同样低着头的杨总管,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儿子身上:“钧儿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死者为大,藏身,你去把他的后事料理一下。他虽是饮犯,毕竟在这住了好些年,人又是在沈家没的,该有的也别省着,沈家不亏待下人。”
沈钧顿了顿,又道: “至于纪拂尘和杨总管么,一个不该在沈府闹出人命,一个不该私藏朝廷饮犯,看在两人都是无心之失的份上,各打三十大板以示惩戒。娘看这样处置可行?”
沈母闭了闭眼,叹道:“罢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沈钧点头,见沈母面露疲色,未看纪拂尘,转身搀扶沈母离去。
半柱香后。
结结实实挨了三十大板子,裤子顿时血迹斑斑。纪拂尘忍痛从板凳上下来,捡起倒在地上的拐杖,大幅度的动作撕扯着伤口,点点新血冒出,一圈一圈蔓延开来,衣衫染得鲜红。他绷紧了身子站直,待身体适应了疼痛,才又一声不吭走回西院。
来到案几旁,纪拂尘倒一杯水一饮而尽,润了润干枯的嘴唇,又缓慢弯下腰,从柜子里翻出一瓶金疮药。突然,他一动不动盯着手里的金疮药,不知在想什么,手渐渐捏紧,勾起一个讽刺的笑。
伤口已不再流血,血块凝结成团,牢牢粘在裤子上。他深呼吸一口气,猛地扯下里衣,嘴唇一阵哆嗦,伤口受力拉裂,鲜血又开始新一轮的汩汩渗出。
由于眼睛看不到背后,他只能偏着头将金疮药抹在伤口,囫囵把药膏抹均匀了,才虚脱似的躺下。
眼皮越来越重……
迷迷糊糊中,他亦梦亦幻,更忘记了身在何处。
勉强抬起头,参天的树木黑压压盖在头顶,灰暗的枝叶隔离了日光,凉风拂过,清一色灰尘尘的叶子呲呲急响。
头昏昏沉沉的,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到这里来了。
茫然看了眼四周,周围除了密密麻麻的树木,还有缠抱着树枝的荆棘,别的竟什么都没有。这是哪?纪拂尘蹙眉深思,这儿为什么连一条路也没有?正当他想得入神时,周围的树木像长了翅膀似的剧烈飞动,一阵混乱过后,树木挪往两边,让出一条狭窄的小径来。
纪拂尘不由自主朝小径走去,猛地,他吃惊地瞪大了眼,脚步像被钉住了一样顿在原地,死死盯住不远处的一个白色人影。白影子不停往前走,眼看就快要消失,他顾不得拨开眼前的倒刺,心砰砰直跳跟了上去。
白影子越走越快,他越追越急,张大嘴急剧地喘息。
汗水顺着他的脖子流下,他费力地叫唤,一声又一声,却只如同被人扼住了喉咙,什么声响也发不出来。
他急得大叫,仍是无声。可这时白影子却像听到了他的叫唤一样,倏地停住脚步,背对着他,幽幽转头。
是她,真的是她!她来看我了!
他定定地凝望着她,她的脸却像蒙着一层轻纱,无论他怎样使力,也丝毫看不清她的五官。可是他知道,她就是娘,她就是那个狠心抛下自己而去的贤妃娘娘。多少年了,她一去了无音迅,吝啬得连一个梦也不愿托给自己。
“娘,你终于来看裕儿了。”纪拂尘痴痴地望着白影子,泪眼模糊,红着眼呢喃。
白影子远远望着他,居高临下,片语未言,带着他不可触及的疏离。四周的风阴沉沉的吹。突然,白影子惨然一笑,一声凄厉的尖叫,原本白皙的细颈倏地出现一道狰狞的刀口,血从大口里喷射而出,白影子瞬间变得血红。
纪拂尘惊恐地望着这一切,如同回到了十年前那一场噩梦。他痛苦地伸出手,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想要抓住什么,可惜手脚却像被两条铁链捆住,丝毫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再一次回到了十年前,他看到一袭红衣的贤妃无声无息倒在地上,鲜红的血从脖子处渗出,向四周晕开,混着地上的沙石,渐渐变得污黑一团。
一个身穿黄袍的男子出现,两脚踩在污黑的血迹上,拂袖而去……
突然,一切渐渐飘远,最后如一阵轻烟消散,再睁眼,他又回到了树木之中。
不远处,白影子托着脖子上的一条血红瀑布,望着他阴恻恻地惨笑。
纪拂尘双手捂住眼眸,止不往的颤抖。
你在怪我!我知道你在怪我!是我没用,我到现在还不能给我们报仇,是我没用!娘,孩儿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孩儿求您!力气就像抽光了,双腿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我会把那个人欠我们的都要回来,加倍地要回来!想到那个人,纪拂尘两眼通红,滔天的怒意滚滚而来,他觉得他的心口仿佛就要炸开了……
就在这时,一道霸道的真气从灵台处传来,他好像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叫唤他……
沈钧原本是来看他伤得怎么样的,谁知刚到门口就听到他嘴里大叫。他听不清他叫什么,却见他一身冷汗,身子不停地乱动,两只手也紧握成拳,胸口急剧地起伏。沈钧神色一凛,忙上前握住他的手,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只是床上的人却置若罔闻,大约是听到他的声音了,眉头皱得更紧了,双手胡乱地挥打,仿佛急于挣脱他的桎梏。
沈钧见他梦魇得深,轻轻抚上他的脸,却没想到,触手,一片湿润。
这时,他终于听清楚他嘴里念叨的话了,他听见他在叫娘,声音泛着哭腔,压抑着痛苦,仿佛要用一声声喑哑而又饱含深情的叫唤,来留住如梦似幻昙花一现的温暖。
沈钧讶然收回手,摩挲着掌心的泪水,目光深邃地凝望他,半晌,轻轻一叹,将内力聚于掌心,抵住他的灵台,缓慢往他体内输去……
紊乱的气息渐渐平复,纪拂尘倏地睁开了眼,一瞬间,下意识从床上跃起,身子却抢先一步被人按住。
“是我,”沈钧轻声道,如同安抚一个闹情绪的孩子。
纪拂尘一时呆愣,濒临爆发的仇恨也被突然恢复的理智掩住,重新隐退到看不见的黑渊。红潮从眼眸里褪尽,意识逐渐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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