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桐宇见方玉生又要发怒,在旁淡淡道:“你自己愿意答他的。”
方玉生差点为之吐血。
这时却听黄一铭终于开口道:“方公子,请问,你怀疑闵姑娘是青楼女子这件事,告诉了哪些人?”
他说话时双目直视方玉生,语调平静。因他眸色本来极淡,光线折射之下更是犹如琉璃般透明。
仿佛可以洞彻人心。
方玉生被他看得心中一凛,顿了顿,没精打采答道:“家丑不可外扬,我当然没告诉过外人。再说我今日上午才回到城里,也没那个工夫。”
黄一铭缓缓道:“你的意思是,并不是你将此事告知雷家的家仆王伯,暗示他杀人灭口?”
方玉生一听这还了得,忙道:“我回了城之后又忙着打听那个花魁的事,根本还没来得及去过雷家!要不然也不至于到这时才告诉雷五。”
梁御风看了闵三娘一眼,道:“这么说,想杀闵姐姐的应该也不是雷家的老夫人?”
石桐宇淡淡道:“不好说。”
黄一铭思忖片刻,道:“那么方公子,请问你是从何得知那位花魁的事?”
方玉生不由踌躇起来。
梁御风凉凉道:“黄大哥,这还用问吗?看他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一定经常去逛窑子。这种红极一时的花魁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方玉生大惊:“胡说!我喝酒是因为我练的家传武功,才没有去……”一时说不下去。
梁御风瞥了他一眼,状若不经意对向思诚道:“向公子,令姐一定也很讨厌这种荒唐好色之人吧?”
向思诚无语以对,只得当作没听见。
方玉生满脸通红,愤然道:“那花魁都死了五年了!那时我才多大!怎么会……”
梁御风激他:“那你就说啊!你到底怎么知道她的事的?”
方玉生一咬牙:“……是我爹告诉我的。”
他声音细若蚊蚋,梁御风还当自己听错了,道:“什么?”
黄一铭却不须他再说一次,颔首道:“是了。黄某比你虚长几岁,倒也听说过令尊年轻时颇为风流不羁,是烟花巷里的常客。”
方玉生急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啊!现在我娘管他管得很严的。”
黄一铭沉思片刻,忽然道:“方公子,据我所知,你与雷五公子乃是姨表兄弟。你母亲是他的嫡亲姨母,是吗?”
方玉生脸色微变,道:“黄捕头此话何意?”
梁御风恍然道:“你父母当然也可以指使王伯杀人……”
方玉生急道:“我爹娘和我都是今天上午才回城的,他们也根本没时间去过雷家!”
黄一铭缓缓道:“他们根本不用去,只需差人传信,将闵三娘的身份透露给王伯即可。”
石桐宇淡淡道:“或许,是透露给了雷老夫人也说不定。”
显然,在这个世上,不会有一位母亲,也不会有一位忠诚的世仆,会愿意看到他们前程似锦的少主人去娶一名青楼女子!
事情若宣扬出去,名震天下的雷五公子必然身败名裂,徒为天下笑耳!
所以,无论是谁,他们都选择了——
杀人灭口!
☆、人言可畏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是啊,他们初见的那夜,似乎也有一轮明月。只是,他却从来没有听过她的琵琶……
雷策恍惚了许久,听见耳边两帮人你来我往说个不停,意识却虚虚浮浮落不到实处。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而他眼里的泪,也终是流干了。
他转过头,再次深深看了闵三娘一眼,随后垂下眼,道:“黄捕头,死者是我家世仆,内情又不足为外人所道……”
他停顿了好一会,艰难开口:“可否看在我雷家的面子上,此事到此为止?”
梁御风一怔,抢着道:“不查出真正凶手,闵姐姐要是再遇到性命危险怎办?”
雷策张了张口,又合上,数度欲言又止。
闵三娘看着他,最后淡淡一笑,反倒是先出了声:“不会的。”
这予人以冷心绝情印象的昔日名妓,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用温和的语调,平静的口吻娓娓道来。
“因为……不会再有婚礼了,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凶手了。不是吗?”
雷策看着她,口唇张翕,最后还是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此举无异于默认。
梁御风急道:“为什么?姐姐何出此言?”
他环视众人,朗声道:“青楼女子怎么了?英雄每多屠狗辈,侠女从来出风尘。你们都没听过吗?”
石桐宇冷冷睨视雷策,忽然哼道:“他们不但听过,说不定也经常这么说。可惜不管是听还是说,都和他们怎么做毫无关系。”
梁御风愤然道:“雷五公子,你奋不顾身赤心报国,我很是佩服你。但如果没有闵姐姐,你早死在大金中都,是也不是?”
雷策挥手止住想要替他说话的方玉生和向思诚,直认不讳:“是。”
石桐宇嗤道:“忘恩负义。”
雷策闭了闭眼,却不反驳。
梁御风见状,又道:“闵姐姐在中都薄有家资,更有一应生意人脉。为救你,她倾尽家产打点追兵,后来更是被当作同党通缉,只得抛家舍业回大宋。是也不是?”
雷策垂头道:“是。”
梁御风又道:“更何况闵姐姐原本天姿国色,为你容貌尽毁……”
这时却是闵三娘悠悠长叹,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
她凝视雷策脸庞,轻声道:“这些虽是事实,但我不该隐瞒我的身世来历。阿策、不,五公子他没有错。是我的错。”
她仰起脸,微微一笑:“我早该知道,世家大族怎能容得下一个青楼女进门呢?”
最初的最初,她并没想过太多。
来自故乡的少年英雄,为国为民舍生忘死,在山穷水尽之时与她相遇。她虽是弱女子,却也知位卑未敢忘忧国,又怎能对他见死不救?
足以度过下半生的家产家业,尽皆付诸流水。女子赖以自豪的花容月貌,一夕化为无盐。
她慷慨义举得到他的敬重,也得他千金一诺,带她返回魂萦梦绕的故国。
到底是什么啊,悄悄助长了她的贪婪与奢望。
是他炽烫明亮的眼神吗?还是他坦荡坚定的话语?想他在故乡千万人的欢呼声中,意气风发一路走来,仿佛所有的阴霾都不曾存在,所有的秘密都不足为惧……
不是没有犹豫过的。
她怕他爱上她。
又怕他不爱她。
她怕他没那么爱她,更怕他不会一直爱她……
只是——
终究还是动了心。
怎舍得拒绝、那年轻赤诚的真心……
他们在患难中相识相知相爱,像是一场璀璨明丽的烟火,那么快那么美,犹如梦幻。
因此接踵而至的,也必定是那不能预知,却也无法拒绝的命运。
好梦从来容易醒。
秋来,风乍起,万物凋零。
曾在春光明媚时那样枝繁叶茂的树林,也终将枯叶落尽。
在这短短半生里,走得最快的永远是最美的时光,而欢喜与欣悦,总是乍现便凋落。
他是盖世英雄,年少成名,往后更有万丈荣光。她不过是残花败柳一无所有,在世人眼里如何配得起他?
——就连在他自己的眼里,也终究是不配的。
他人的谩骂与鄙夷并不能伤害她。
真正能伤害她的,应该是某种更细致的痛苦。
真相经不起试探,自欺欺人到最后,也必然会打回原形。
接近绝望的冷静淹没她,开口的瞬间,她的身体冷得发颤。
冷得好像连浑身的血都结成了冰。
“就这样算了吧。”她的眼里没有泪,甚至还含着笑意,“是我痴心妄想惹来杀身之祸,这场婚事到此为止,应该便不会再有麻烦了吧?”
众人沉寂。
她转头睇视黄一铭,缓声道:“黄捕头,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
黄一铭道:“闵姑娘请说。”
闵三娘道:“小女子出身不堪,还望黄捕头能怜我福薄,勿要将此事宣扬出去。”
黄一铭苦笑道:“姑娘嘱托,敢不相应?”
雷策踏前一步,几乎就要痛呼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没人比他更清楚。
闵三娘身世即便泄露出去,与她自身也关碍不大。自古以来,青楼女子脱藉从良的多了,更何况她散尽家财义救英雄的高风亮节,只会被人视为风尘中的奇女子。
真正怕这一点的,是他自己!
从无污点的少年英雄,堂堂名门世家出身,却差点娶了个风尘女子为妻。若被武林中人得知,还不知会惹来多少耻笑。
家中长辈,不论是姨夫姨母还是亲生母亲,都可能是指派人手将她灭口的幕后凶手。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毁诺背信、杀人灭口、恃强凌弱……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配不上正大光明、侠义之道!
可是、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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