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一铭深深凝视着莫风止,缓缓摇头:“我救不了你了……”
陡然间,所有的希望变成了绝望。
莫风止急喘,咬牙切齿地咒骂:“为什么都不肯救我!总是这样,你也是,干娘也是!”
他眼里全是怨毒的戾气:“干娘到底是干娘,我再懂事也不是亲的,遇上危险就丢下我逃了!把我丢给血沿檐那个老怪物!换成你这个亲儿子的话,她肯定不会逃!”
情绪激动之下,他竟然一口气说完了一大段话。
黄一铭看着他,眼里露出无以名状的悲哀之色。
半晌,他轻声道:“那天我娘没逃,就算她逃了,她也回去找你了。因为,她也死在了城外……”
莫风止眼睛猛地睁大:“不、不可能!”
黄一铭垂下眼:“官府还留有卷宗,她死在血沿檐手上。因为死伤太多,尸首最后是集中收殓的,我去亲眼看过……只是,没找到你的……当时碎尸太多,我以为你——”
尸骨不全,连全尸都没有……
莫风止忽然急剧地喘息起来:“我不信!我不信!你骗我!”
叫声渐渐低了下去,他接近油尽灯枯了。
最后的最后,他双眼无神,口唇翕动,吐出破碎的呻'吟:“救我……苗苗、救我……”
梁御风忍不住怒骂:“你害了苗苗,还有脸叫她救你!”
莫风止却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神智昏沉中,只能颠三倒四地自言自语:“老怪物!我杀了你,老怪物!”
黄一铭目光沉痛,忽然道:“先前我查案时,始终不解他为什么要假扮成血沿檐杀南刀客……”
梁御风奇道:“为什么?”
黄一铭一字一顿道:“因为苗苗的信。”
石桐宇猛然抬眼:“什么?!”
黄一铭缓缓道:“惊蛰前,苗苗还寄过信,至少三封,都被他藏起来了。”
石桐宇呼吸为之一紧,情不自禁睁大了眼。
黄一铭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他目不识丁,认不全信上的字,却也没把信扔掉……后来不知怎的,还想找人给他读信……”
梁御风忽然想起——
他们和莫风止初次相遇,便是小王爷的照夜玉狮子踩翻了路边的算卦摊子。
这种在街边混碗饭吃的算命先生,其实什么都做,测字算卦、代人写信,全都做的。可惜小王爷的马踩坏了那封书信,到底没能知道信上写了什么。
后来莫风止阴差阳错被拉入重阳比武的队伍里,他生怕身份泄露,找人读信更加谨慎。
那一天,他特地打听到一家偏僻冷清的字画铺子,天晚了才敢偷偷摸摸上门,让老掌柜的给他读信。
没想到,这家铺子却是南刀客为掩人耳目而开的!
南刀客同他在重阳之会上照过面,知道他是小王爷的队友。
莫风止做贼心虚,他不知道苗苗的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会不会泄露他的身份秘密,于是杀人灭口,还顺手栽赃到血沿檐头上!
——反正他这么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惊蛰那天的血案只是初试牛刀。
池州池阳郡,他灭了清风镖局满门上下。九华山龙门寺,他屠尽了满寺的僧侣和香客。来金陵的一路上,他更是杀了无数落单的江湖客。
力量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晋升伪宗师之后,他终于体会到掌握力量的滋味。
痛快,太痛快了!
而让他不痛快的人,都别想活下去!
反正,知道他身份的人都死了,唯一活着的苗苗也已经无法指认他了。
无论他杀了多少人,只要栽赃到那个老怪物头上,没人知道是他做的。
血沿檐这个老怪物,满手血腥恶贯满盈,毁了他一生……
老怪物从来就不是他的师傅,而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无时无刻,他都想杀了老怪物,就算食其肉寝其皮,也不能消他心头之恨!
可是——
他到底知不知道?
他也已经变成了跟血沿檐一样的怪物,他最恨的怪物……
轮回诀,生死轮回,循环往复。
血沿檐死了,可新的血沿檐又在那时诞生了。
黄一铭凝视着莫风止,目光悲戚。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被小王爷踢翻铺子的算卦摊子,摊主虽然只扫了那封信一眼,其实已经看清了信上的话。老头子奸猾,又忙着敲诈小王爷赔钱,根本没把这茬放在心上。
当时人多,莫风止不便灭口,倒是让他逃出了生天。这种小巷里的临街卦摊,隔三岔五换地方,外地人下次哪里还找得到?
画舫血案后,黄一铭终于差人找到了这摊主,这才盘问出信上的内容。
其实,苗苗的信上没什么重点,都是些絮絮叨叨的家常话。大部分内容早忘光了,老头子只记得大致的几句。
比如:除夕晚上我第一次亲手包饺子,可难吃啦!嘿嘿,师尊号称美厨娘,我给她丢脸啦……
可——
苗苗虽然身世凄凉,却是被兄长和师傅美厨娘千宠万爱呵护着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没亲手做过饭,更别提做什么年夜饭,还包饺子……
她对莫风止心生怜惜,是因为听他说起过那个失散的小弟吗?
黄一铭想到那个慧黠可爱的姑娘,心如刀绞。
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莫风止喃喃诅咒着血沿檐,眼看声音越来越低,还是不甘心死去。
垂死挣扎间,手忽然一紧,把锦袋紧紧握在掌心——
梁御风一惊,赶忙出声提醒:“哥哥,当心他弄坏了定魂珠!苗苗还等着珠子救命!”
莫风止罪有应得死不足惜,要死就赶紧去死,梁少爷才不会同情他。
可定魂珠再珍贵,也不过是一颗珠子而已,算不上有多坚硬。要是这家伙不小心捏碎了怎么办?
最后一颗不死药已经被他们分吃了,世上也找不来第二颗蛟珠了!
蓦地,仿佛被他的话语从梦中惊醒,莫风止笑了起来!
他眼中忽然放射出奇异的神采。
刹那间,眼角眉梢都充满了由衷的喜悦,连眼尾的滴泪痣都仿佛为之一亮。
他轻柔的话语听上去简直像是咏叹:“对啊,我还有苗苗……”
稚气的小脸上闪现出甜蜜的笑容,光彩照人,熠熠生辉。
他笑得那么无邪,又是那么恶毒——
“只有苗苗肯救我,苗苗是喜欢我的……”
他的模样好像一个真正的小孩子。天真又残酷,让人不寒而栗!
“所以我要死了,她也不能活着!”
早在去芙蓉山庄偷千岁果的时候,他就偷听到,苗苗中了他全力一掌,只是在苟延残喘,已经时日无多。
没了定魂珠,她就会陪他一起死了吧?
对啊,苗苗的姻缘锁还在他身上啊。到了他手上的,就是他的!
小小的银锁,代表着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倾心爱恋,锁定姻缘,纵海枯石烂,亦绝不放手。
所以,就算他要下地狱,也不会放开她的手!
他的手一紧,用力握紧掌中的珠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罪无可恕!
石桐宇面如寒霜,蓦地一扬手。旁边的人只觉眼一花,手上的剑已不知怎么就到了他的手上。
怒意滔天,那种玄之又玄的微妙感应再度闪现了!
剑光一闪即逝。
奇异风声响起,莫风止喉头嘶嘶作响,仿佛在叫“苗苗”,又仿佛在叫“救我”,握着锦袋的手倏地齐腕而断,落下地来。
恶毒的笑容还凝滞在嘴角,但他永远也说不出话了。
传说,罪障深重的人死后会坠堕三恶道,沦为地狱、畜生和恶鬼。可他早就已经在地狱里了!
苗苗救不了他,谁都救不了他!
黄一铭刹那间泪如雨下。
四下里鸦雀无声,只有雨声连绵不断。
石桐宇快步走过去,捡起地上那只锦袋,深吸一口气,拿出里面的珠子。
昏暗雨巷中,清光如月,一轮柔和的光晕破开了沉黯夜色。众人失声惊呼,几乎被这宝珠的灼灼光华耀花了眼。
他松了一口气,回身去搀扶梁御风。
谁知,梁少爷直勾勾瞪着那枚珠子,眼珠都不转了,震惊万分!
“这什么玩意?这、这根本就不是定魂珠啊!”
霎时间,石桐宇和黄一铭都变了脸。
石桐宇冲到莫风止跟前,想逼问是不是他调了包。可那个拼命也想活着的疯子已经变成了一具真正的尸体!
雨更大了,浇在身上衣衫尽湿,前所未有的寒冷冻彻了心扉……
☆、雨过天青
雨过天青, 久违的阳光透过天井照进来。院子里的花木郁郁葱葱, 墙角有蜘蛛忙忙碌碌在结网, 空气中弥漫着香烟缭绕的气息……
闵三娘断气之后吞下了不死药, 竟真的没死, 只是至今昏迷不醒。
梁御风本想请唐神医给她诊治一番,但遣人去往汤王庙才知道, 唐龄和贺云阳昨天就已经匆匆离开了。
剩下个语言不通的天竺人辛赫, 鸡同鸭讲了好半天, 还是不知他们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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