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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凤虚凰 (星海拾贝)


  商荣又问:“上次在岘山尸谷和我们交战的人是你吗?你不是挖心贼,为何打扮成他们的模样?”
  苗之北眼神迷茫,赵霁已隐约觉出双方误会的节点,指着苗之北背后的“驼峰”说:“我刚才背他的时候发现这里面硬邦邦的,像是铁块。”
  又对苗之北说,“你可能不知道那挖心贼黄三真名提婆湿,还有个连体哥哥叫紧那奴,原先长在他背上,平时都用黑斗篷掩饰,外人瞧着就像驼背。跟你眼下的装束很像,所以那日我们才会把你错当成他们。”
  苗之北幡然叹息:“原来如此,怪不得诸天教的人不停追杀我,肯定也认错人了。”
  他为解除误会,挣扎着解开斗篷,请三人帮忙取下背上的东西,那是一只黑铁铸成的瓜楞大罐,若用来装酒,容量至少四五十斤。
  商荣发现罐身上糊着一块掌心大的泥灰,像是补丁,随之想起那日在岘山悬崖上刺出的一剑,了悟道:“当时我一剑刺向你背心,感觉好像刺中一件铁器,结果还真是。这罐子里的白灰是什么?”
  苗之北微露苦笑:“你都看到啦,那些是骨灰,里面或许有我的妻儿。”
  三人一齐怔愣,内心闪出五花八门的揣测,然而都不及事实来得震撼。
  苗之北是来找羊胜复仇的,二十五年前,这人还没为自己打造“大善人”的假面,是个明火执仗的凶徒。
  清泰三年,石敬塘起兵反唐,为拉拢契丹,割让幽云十六州,建立后晋,做了数典忘祖的儿皇帝,彼时羊胜就依附这个傀儡政权,为一个将领充当谋士。
  翌年,后晋军队进犯宛洛,大批难民逃难到洛阳城下,守城军士不敢开门,晋军不久杀到,正是羊胜所在的一部。
  那统军将领受其怂恿,率军恣意屠杀难民,斩首数千级,充做敌军兵士向上峰冒领军功,同时俘虏了上万人。
  哀鸿遍野的惨景尚未落幕,真正的噩梦降临了。
  羊胜以军中缺粮为由,将这些俘虏当成“菜人”宰杀食用,还花样百出地发明了多种烹饪人肉的菜谱:
  把人放在大缸里烘烤,一面灌食加了香料的汤水,最后把人活活烤熟,名为“火头烧”;
  将人四肢捆绑,以开水反复冲刷,用竹篾子刮下表皮,再割肉烹饪,名为“嫩切”;
  将活人放血杀死,去掉内脏,抹盐晒干,名为“两脚羊”
  ………………………………
  成百上千的人惨死在汤镬砧板间,其中包括苗之北的妻子和两个不满十岁的儿子。
  羊胜用了最残忍的菜谱炮制他们。
  “那日正遇大雪,羊胜替将官宴请军士,选了三十名年轻的女俘虏,洗净后赤身**埋入雪中,半个时辰后取出,零刀割碎,沾着酱油食用,说这种吃法叫‘冻脍’。又挑了三十个小孩子,捆绑后活活撬开头盖骨,往脑浆里淋入滚油,用调羹挖食,将这道菜命名为‘赛猴脑’,这都是我亲眼所见……”
  那些女人被割食时尚未断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皮肉被一块块切下,变成士兵们的下酒菜。孩子们则更惨,前者因为冰冻后体表肌肉坏死,还少一些痛苦,后者是生生被钉入细铁钻凿开头骨,他们的惨叫撕破天幕,驱散附近日夜不歇的狼嚎和乌啼,听者随着惨叫的节拍战栗,也像被一节节剁碎,呼吸里扎满冰渣。
  商荣觉得胸腔里的血快被熬干了,实景远比描述惨怖,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假若他身在现场,会像发疯的野兽咬死周围所有人,不知道苗之北当时是何种反应。
  “我什么都没做。”
  苗之北脸色暗沉,好像那黑色的面巾还蒙在他脸上。
  他是天枢苗家的后人,年轻时却因父亲的缘故未曾习武,惨祸来袭,一介文弱书生守不住国也守不住家,不过满腹的诗书也着实救了他一命,被俘后他以读书人的身份受到优待,在军队里抄写文书。这优待没能惠及家人,担惊受怕数日,他的妻儿最终沦为菜人。
  惨绝人寰的宴席上,誓同白首的爱妻,血脉相连的儿子一个接一个惨死,他们的嘶嚎声声入耳,宛若乱刀凌迟他的身心,可他无能为力,唯有悄悄注视在首席上谈笑风生的罪魁,那双毒蛇般狡猾的眼睛,稀疏的山羊胡子被血泪画入脑海,至死不灭。
  “人在最痛苦的时候反而最清醒,我就是,当时做了正确的选择,哪怕把自己逼到发疯也要忍耐,留着这条命为老婆孩子报仇……”
  后来晋军到底攻陷洛阳,不久重安荣发动兵变,石敬塘病死,后晋的气数便到头了,他手下的部将各奔东西,苗之北等幸存的俘虏也恢复自由。
  他四处搜寻羊胜的下落,几年后终于找到了。可是这恶贼投靠了一个武功高强的大魔头,在那魔头庇护下,苗之北重金聘请的几名杀手全军覆没。
  这情况一度令他心灰欲绝,幸亏妻儿遇害的情景还记忆犹新,他们濒死的惨叫像干薪投入他即将熄灭的斗志,让他浴火重生。
  他开始想尽办法学习武功,甚至违背父亲的遗命,跑回天枢门求苗家接纳。苗门主碍于家规拒绝了他的请求,但私自传授他一些武功,并指点他拜师学艺。
  此后的二十年中,他走遍大江南北,向一切能助他提升功力的人求教,即使对方要求严苛,或是行止不端,他都不在乎。
  通过一招一式,夙夜匪懈地积累,他总算练成一副好身手,而羊胜也移巢襄阳,这只披着羊皮的狼改不掉嗜血的本性,一面欺世盗名为他的主子敛财,一面打着慈善的幌子做人肉买卖。
  苗之北觉得杀死这个衣冠禽兽还不够,必须彻底揭穿他的罪行,因而花了近一年时间调查羊胜的生意网和那座农庄,期间频频遇险,却已有了不少收获,今日潜入庄园是想盗取钥匙,到羊胜的居所查探,结果不慎遭遇提婆湿。
  “我也调查过黄三,那日去尸谷就是为了取证。前不久曾见他用邪功杀死一名武林人士,知道厉害,所以中招后自断右腿,可如今看来也没用。”
  苗之北讲话越来越吃力,几条黑线顺着他的脖子慢慢蹿到脸上,商荣扯开他的衣襟,见胸膛已遍布黑线,仿佛大群黑色的蚯蚓正在吸吮他的血肉,肢体迅速枯萎。
  “觉慧师父,你有解毒、药吗?”
  意识到这是种毒功,他赶忙寻找抑制毒素的方法。
  唐海月取出一粒解毒丸,姑且死马当作活马医。
  苗之北微微转头:“别浪费东西了,我在襄阳李子巷租了一间房子,正对水井那间门上贴了关公像的就是。这一年搜集到的证据都藏在屋内的床板下,你们把它交给节度使高行周,就算不能剿灭这伙恶贼,起码阻止他们继续明目张胆的害人。”
  他口鼻皆张,整个脸都被黑线缠绕,有的已包围眼睛,探入眼眶。
  黑血漫出口腔,他再也不能说话,双手哆嗦前伸,像在索取什么。
  “把骨灰坛给他。”
  在商荣的提示下,赵霁火速将铁罐抱到苗之北眼前,发现他已目不能视,商荣和唐海月一人拽起他一只手按住罐口。
  苗之北颤抖的眼帘安然垂落,但愿黄泉路上,天伦有份。
  枯枝似的手沿着罐身慢慢滑落,赵霁兀自抱着铁罐,心想这或许能帮助死者顺利找到妻儿。
  但这罐子太沉了,他不信三个人的骨灰就能把它填满。
  这疑点不难解答,稍后他自己便想通了。
  苗之北的妻儿被当做菜人吃掉,他们的遗骸相当于寻常人饭桌上吃剩的骨头,与其他尸块混在一处。谁又能从一堆面目全非的尸骨中准确选出三具完整的尸骨?因此苗之北只好将遇害者集体焚化,把他们的骨灰一并收藏。
  这二十五年来,他想必一直携带这只铁罐,背负思念和痛楚,背负仇恨与决心,饮遍八方苦雨酿成的酒,在时间巨浪里独斟独酌,靠着一腔执念才撑着破船似的人生顶风前行。
  披肝沥胆不外乎为着一个情字。
  为儿女骨肉的小情,也为人间正道的大爱。
  “我们找个风水好点的地方,把他和这只骨灰坛一块儿葬了吧。”
  等唐海月念完往生咒,赵霁如此提议。
  商荣面沉如水,静默片刻,拔剑恨道:“我要回去杀了羊胜,把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林鸟?飞,山风森然,似乎被杀意所惊,杀气来源却另有其人。
  “还以为你们逃了,原来是在这儿等死。”
  提婆湿像一头?暴的老虎,挟带腥风跳上石岗,在数丈外蓄势瞵眈。惯食人肉的他对人血极为敏感,寻着气味追踪到此。
  刚刚目睹过苗之北惨死的三人因义愤斗志高涨,商荣首当其冲杀向敌人,相思剑恍如云舒霞卷,勃发出千山万谷的毫光。
  提婆湿不闪不避,刀来肉挡,毫无惧色。血煞功将他的真气练成剧毒,筋骨练成玄铁,“琉璃魔封”震荡出的剑气摧枯拉朽地劈断周围的草木树藤,竟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一丝划痕。
  “商施主,请让开,让贫僧来试试!”
  唐海月一声清啸抢到战阵边缘,这个谦雅的僧人也被歹徒的倒行逆施激怒,破例动用已经自行封印的绝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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