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心术!
天地万物霎时昏暗,仿佛回到鸿蒙时代,蓝天、绿树、房屋、人体……乃至太阳都失去色彩,整个世界成了一幅墨画,黑得触目惊心,白得惨淡刺眼。
穆天池气喘吁吁爬起来,头顶的血管如同鞭子狠狠抽打他,舌头嘴唇扎了满满一片砂砾,唾液咸腥,连吐几口都夹着黑色的液体,那是被抽离了颜色的鲜血。
同伴们连同羊胜都消失了,空旷的院落宛如梦境,他知道这是惑心术制造的幻像,戒慎地四下观察。
院墙外忽然施施然飞入一只蝴蝶,蝶翼是明艳的蓝色,仿佛苗疆雪山下美丽的湖泊,在黑白的视野里分外招摇。
蝴蝶围绕他徜徉蹁跹,在他的惊异中化作一个奇怪的字符,缓缓飘落,触衣即碎,这一刹响起一声笛音。
接着蓝色的蝴蝶成群结队飞来,一一变成字符撞碎在他的衣衫上,他认出那些字符是曲谱的标记,纷纷扬扬的碎蝶构成一首婉转轻灵的笛韵,闻之心神如洗。
然而穆天池胸中的惊惴一浪猛似一浪,他熟悉这笛声,也断定世上只有那个人能吹奏出如此涤俗忘尘的音律。
粉碎的蝴蝶在尘埃中重生,结成流云似的队伍引导他行进,明知前路凶险,他却不受控制地接连迈开双脚。
院门外已改天换地,平湖青丘,花鸟缱绻,分明是苗疆的湖光山色,纷扬的蝶群在湖畔草亭内聚集,光晕眩然,幻做人形。
那人青丝如瀑,仙姿玉质,叫人不敢逼视,再精美的绮彩华章也不能描尽他的风华。
“教、教主……”
看到蓝奉蝶,穆天池如遭雷击,想逃,地面倏地钻出一丛荆棘缠住他的双腿,有力难挣。
“你还有脸叫我教主?”
蓝奉蝶缓步逼近,一改惯有的清冷疏离,笑意嫣然地望着他。
穆天池整个人像是烧着了,脸皮恍如一层发红的铁片,烫得钻心抠肺。他紧握双拳,竭力阻止自己撕扯那层皮。
蓝奉蝶上前右手轻扬,掀起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孔,露出另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你易容改名在诸天教潜伏十三年,所为何来?”
“教主……”
“休要撒谎,我已经知道了,你,对我心怀邪念。”
蓝奉蝶一边说一边倚靠在穆天池宽阔的肩膀上,黑袍包裹的身体柔弱无骨。
幽香扑鼻,柔音入耳,穆天池心旌大动,多年的相思之苦山崩似的塌下来,他根本招架不住。惶懅中,下意识向深藏在心底的信仰求助,希望那赐予他生命的佛陀施恩搭救。
蓝奉蝶清澈的眼眸里漾出讽刺的波纹,纤长的手指勾勒着他喉结,加速那里的颤抖。
“你尚在襁褓中就被丢弃在少室山下,幸得少林方丈好心收留,他和长老们教你习武读书,悉心抚养你成才。谁知你却为了淫、欲色心叛出佛门,而后造下无数杀孽,你以为佛祖如今还会理睬你吗?”
这些话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穆天池心上扯来扯去,锯出满地恐慌、愧悔、悲痛、愤怒的碎屑。
他本是虔心侍佛的少林弟子,只为十三年前的一场偶遇,从此情迷入魔。悄悄离开少林寺,改投诸天教,一路屡建奇功升任掌堂。这些年不知杀了多少人,破了多少戒,早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你都知道了?”
他双瞳火热,却泛着潮湿,心魔咄咄逼人,可他唯有痴迷。
蓝奉蝶美目顾盼,媚态横生,竟有迎和之意,拉住衣襟稍稍用力一扯,黑袍流水似的滑落,露出完美无瑕的躯体。
穆天池脑子轰的一声,炸成无法收拾的碎片。
蓝奉蝶进一步将这些碎片碾成齑粉。
“你表面装得唯唯诺诺,其实很渴望占有我对不对?一直不停用天底下最龌龊的想象蹂、躏我的身体,恨不得把我囚禁到无尽的黑夜中去。”
“不……不!”
穆天池拼了老命嘶吼,好像全世界的冤屈都压迫在他身上。
“我从没想过玷污你,只想守在你身边,每天能够看你一眼就心满意足!”
“那你为何满心怨恨?”
“我、我……”
“你在痛恨什么?”
犹如魔咒,释放出灵魂根须上的恶意,穆天池走火入魔地呐喊。
“我恨你爱着的那个男人,他没有做过一件令你欢喜的事,只会给你悲伤痛苦,你还对他念念不忘。而我,我为你付出了所有,甘愿为你赴汤蹈火,你却一直像待陌生人一样冷冰冰地对待我。我想杀了那个男人,当着你的面撕碎他,把他烧成灰,磨成泥,让你再也记不起他原来的样子!”
恶念像蚕茧包围住他,他大哭大喊,疯头疯脑,露出生平未有的丑态。
蓝奉蝶的眼睛骤然降温,犹若正在结冰的深潭,森森冷笑:“不止淫、欲杀孽,还对无辜者动了杀心,难道不该堕入阿鼻地狱?”
绝美的身影重新散做蝶群,艳丽的蓝转化成更为艳丽的红,那是烈火的颜色。
凶猛的火蝶瞬间吞噬了穆天池,他双眼凸怖,惊号挣扎,骨肉内脏与火焰融为一体,剧痛刹那不停直至永劫,而这一切都是罪有应得。
第49章 山中岁月之破咒
黑风暴平息后,唐海月也和众人失去联系,莫名其妙转移到一座宽敞的大堂里,堂上寂静无人,阴风辗转回旋,覆盖在墙壁上雪白的帐幔翻涌抖动,恰似一双双痉挛的鸟翅。
几百只硕大的白蜡烛摇曳莹莹冷光,簇拥摆放在大堂正中的乌木棺材,堆满白花供品的香案上竖立着死者牌位,上书“故显考唐公震老大人之灵位”。
唐海月愣在洋洋飘飞的纸钱中,这是在他想象中出现过许多次的,父亲唐震的灵堂。
“又是惑心术!?”
他急忙念动经文,以求脱离魔障。
堂前灵幡飘摇,影子扭动着转为实体,形同孵化中的黑卵。
唐海月清楚明白地目睹唐震自那黑卵中破壳而出,周身盘踞着胎衣似的黑气。
“妖、妖物!还不现形!”
惊惶的僧侣心胆剧颤,仓促间射出一枚铜钱镖。
唐震右手一挥,接住暗器,动作轻盈得像拈住一片缓慢浮动的花瓣,手腕旋即转动,铜钱镖如流星破空原路反射,无可避让地洞穿唐海月胸口。
那千真万确是父亲的手法,唐海月在剧痛中震惊了。
“你这罪孽深重的孽子,以为剃度就能清白无辜了么?”
唐震厉声喝哮,眼睛仿若两个燃烧的火盆。
“你出家并非勘破红尘,是怕自己忍不住来杀我,你对我怨恨极深,心中一直藏着弑父的恶念。”
无人知晓的隐秘被毫不留情地揭露出来,如同撕裂一道小心包扎的伤口,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千辛万苦用佛法克制住的嗔恨倾巢而出,唐海月感觉它们像饥饿的跳蚤爬满身体,摧心裂肝的痛痒令他发疯,像一只囚禁多时的厉鬼一把撕烂破损的画皮。
“对!我是想杀你没错,可你又何尝不该死?自从娶了那个女人以后,你眼里就再没有我和辛夷,不停协助那女人虐待作践我们,让我们过得生不如死!我恨你,我恨你!”
在家的那些年,卢氏对兄弟二人滥发淫威,花样百出地折磨侮辱他们。身为长兄的唐海月一面顾全大体一面保护幼弟,所受的痛苦自然多出十倍。长期忍辱偷生,心智难免在绝望腐蚀下畸变,他心中常常分裂出一个凶狠暴戾的自我,向凌虐他的人挥舞屠刀。
当弟弟唐辛夷误杀卢氏养子,被唐震宣判极刑后,这种分裂到了触发边缘,那晚他揣着几百种最毒辣的暗器在唐震的卧室外守了一夜,彻夜天人交战,死去活来,最终没有踏出大逆不道的一步。
苦海无边,只有佛门是他的岸,在这里才能追寻最彻底的救赎,既能摆脱黑暗的家庭生活,又能免受恶欲侵蚀,不步父亲的后尘。
三年苦修,的确治愈了他的心灵,无欲无求的生活给予他足够的踏实和安全感,他以为自己已将嗔恨连根拔除,不曾想一与仇人面对,所有努力都功亏一篑。
“听到你的死讯,我一点都不难过,你这种人根本死有余辜,我还遗憾没能亲手杀掉你和那个恶婆娘,把你们的尸体剁碎了喂狗!”
他像一朵张牙舞爪的毒焰,拼了命地向周围播散自己的痛苦,灵堂上的蜡烛接收到这股炽烈的杀气,烛火一齐跃高数倍,发出呲呲地蛇嘶般的鸣响,惨白的光似乎融化一切。
唐震志得意满地冷笑:“所以你终于现出原形了,似你这等罪恶滔天的人哪配侍奉佛祖,让为父送你去适合你的地方吧。”
他背后的空间突然裂开一道巨缝,呈现冰饕雪虐的地狱,忤逆不孝的罪人正在寒风中受苦,他们的身体长满丑恶的疱疮,与坚冰融为一体,整个人连皮带骨地迸裂成数百块,酷似青红色的花瓣,在凄惨万状的嚎哭中起伏摇摆。
唐震舞动袍袖,地狱的寒冰化作千百枚暗器扑来,劲风过处,烛火都被斩首。
父要子亡,不亡不孝。
可我怎能忍受做你的儿子?任何人都可以取我性命,唯独你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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