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摸着商荣肿胀的额头,左额那道血肉模糊的狰狞伤口令他眉头紧锁。
“这孩子伤得很重,好像流了很多血,能不能活命还不好说。”
“那这个呢?”
少女握住赵霁肩膀,将他翻过来,少年的脸苍白泛青,面皮被水浸泡得微微浮肿,但没能阻碍少女辨识的目光,惊奇一下子铺满她的眼角眉梢。
“哎呀,这不是赵少侠吗?”
少女推摇赵霁的身躯,大声呼喊,火苗似的焦急已烈烈焚心。
青年忙问:“贤妹认识这孩子?”
少女不住点头,捧着赵霁的脸,按摩人中和脑侧的穴道,试图唤醒他。
“他是峨眉山玄真派的门徒,去年救过我的命,恩兄,求你救救他。”
青年坚毅的表情更多了几分笃定:“就算是不认识的人也会尽力搭救,何况还是贤妹的恩人,这两个孩子身负重伤,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再为他们延医诊治。”
说罢肩托臂扛地抱起商荣赵霁,领着少女去投奔附近的人家。
赵霁是被双手的伤口疼醒的,那深深的剑伤被水泡过,再经过硫磺消毒,药物浸渍,火辣辣的疼,恍如握住一块烧红的烙铁,皮肉都粘在上面,怎么甩也甩不掉。
若能重头来一次,他肯定不会干空手抓白刃这种蠢事,可当时头脑发热,一心只想替商荣找回兵器,连痛感都丧失了,更别说考虑祸福存亡,明知是鬼门关,也闷头闷脑闯了进去。
话说……他居然没死?
种种迟来的心绪纷纭上浮,撑开他沉重干涩的眼帘,前方是老旧的房梁屋瓦,昏黄的桐油灯光飘飘荡荡,身下是被体温烤热了的凉席,一张凉被搭在胸前,轻如蕉叶。
他扭头寻找光源,先看到一幅久违了的熟悉场景。
灯盏旁,一位美貌女子正穿针引线缝补衣物,她微微低着头,身体曲成优美的弧度,拈针的纤指俨若兰花,缝几针便停下来仔细端详,神情专注而温柔。
“姨娘……”
赵霁沙哑地唤了一声,眼眶倏地湿了,那女子连忙放下活计,轻捷地赶到榻前。
赵霁定睛一看便知认错人,这女子比费初蕊年少,身量也更纤巧,分明是林荫村赵员外的女儿赵京娘。
“赵少侠,你醒了,来,先喝碗米汤解解渴。”
听声音,第二次判断是正确的,这正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赵小姐,意外的是,她竟认得他。
温热的米汤很快送到嘴边,加了冰糖,甜甜润润,饥渴时来一碗,胜过杨枝甘露。
赵霁一口气喝个底朝天,觉得这女子就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爬在枕头上向她磕头道谢,忽而惊忙。
“赵小姐,你只救了我一个吗?我师父和我一同遇难,你有没有看见他?”
“你师父……是你旁边那位小兄弟吗?”
赵京娘抬手指一指床榻靠墙的位置,经她提醒,赵霁方才察觉自己身边还躺着个人,床角黑乎乎的,只瞧得见人形,他急忙挣扎爬开,挪走压在对方身上的影子,赵京娘也端来灯盏为他照明。
不照还好,视野一旦清晰,赵霁就被商荣此刻的模样吓坏了。
少年头上缠着厚厚一圈白布,连眼睛一并遮住,只露出下半截脸孔,干裂的嘴唇紧紧闭合,里面的牙齿大概也咬得死死的,状似一具石雕,单靠视觉找不出生命的征兆。
“商荣,商荣!”
赵霁悚急呼唤,不断贴近,最后凑到他耳边喊话,商荣仍全无反应。
定是那红衣人干的,故意把商荣打得半死不活,好慢慢折磨他。
像有一把锥子扎进胸口,赵霁痛恨满腔,手指轻轻靠近商荣鼻底,绒羽般微弱的热气断断续续舔在上面,他的心血顿化眼泪,蜡油般滚烫。
赵京娘安慰:“这小兄弟头部遭受重击,骨头都裂缝了,幸好有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在这村子里避暑,帮他缝好伤口,又上了消肿化瘀的灵药,说是这两天能醒过来就有救了。”
赵霁含泪点头,想向她询问详情,却始终不能收回停泊在商荣脸上的视线,干脆就这样一面注视他一面同赵京娘讲话。
问答中他得知此地名叫桑榆村,距襄阳已百里之遥,赵京娘会在远离家乡的山村出现也非偶然。去年她遭采花贼廖进劫持,虽侥幸脱险,但随之而来的风言风语代替淫贼的魔爪继续扼紧她的喉咙。乡邻们不相信她在魔窟里走了一遭还能完璧归赵,赵家小姐已是败柳残花的传闻不久成为公认的“事实”。
问心无愧抵不过人言可畏,忍辱负重的员外夫妇只想快些送女儿出阁,以杜绝外人非议。然而谣言凶猛,当地已找不到合适的婆家,只好遍请媒贽,总算在襄阳寻着一家姓崔的富户。
这家的儿子刚刚成年,品貌双全,世代经营绸缎生意,家财甚丰。两家相隔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传不到对方耳中,测过儿女八字,又是上上吉配,立马送书下聘,一个月前专差一路人马入川迎亲,赶上择定的吉日良时便好完婚。
赵霁先替赵京娘抱不平,等听到她远嫁襄阳,而新郎名叫崔冉,不禁乍喜乍疑:“这个崔相公我认识呀,我们来襄阳的路上就和他同乘一条船,确是个良善人,相貌也不错,就是耳根子软,遇事缺点主心骨。小姐既是来同他成亲的,又怎会在这桑榆村逗留?”
赵京娘垂头苦叹,情态萧索,犹豫半晌,流下羞惭哀怨的泪水。
赵霁见状便知她途中遭逢变故,忙好言相问。
这赵京娘也真是运蹇时乖,那日随迎亲队伍来到襄阳地界,路遇一名恶少,古人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美若天仙的弱质女流就好比手持珍宝的羸汉,碰上胆大包天的色鬼就要遭殃。
当日那恶少窥见赵京娘美貌,竟指示手下公然强抢,他带着几十个身强力壮的仆从,旁人拦也拦不住,硬将新娘拖出花轿,往他的马车里塞,并且当场便想行淫辱之事。
赵霁听到这里捶床大怒:“这厮好大的狗胆,不知什么是王法天理么?小姐,你可记得狗贼的姓名模样?我定要帮你报这个仇。”
他思念费初蕊,不觉对赵京娘起了移情之心,见她受委屈,有如至亲受辱,非要替她讨还公道。
赵京娘捏着湿透了的手帕,脸上恨意难平。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听那些恶奴称他蒋公子,那人大约二十来岁,模样也还体面,眼眉细长,下巴右边有颗豆大的黑痣,笑起来便像不怀好意,听口音很像峨眉县人士。”
赵霁依言画形,被脑中的图像震惊。
二十多岁,姓蒋,峨眉口音,下巴上有黑痣。
这不是那个已经烧死在峨眉大牢里的蒋发吗?
他细致描述了蒋发的形容,与赵京娘比对,最后确认他们说的是同一个人。
比起死而复生这种玄异之说,人为的诡计显然更合理。半年前那场大火多半是蒋发勾结同党设下的障眼法,踩着几十条冤魂远走高飞。
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残忍又麻烦的手段脱身?
为什么会跑来襄阳?
一个又一个问题像窗外的虫鸣不绝于耳,可赵霁无力解答,他并非不聪明,并非缺少分析判断的能力,只因此刻神思都被眼前昏迷的伤者抢占,那半张憔悴的脸,瘦削虚弱的身体装满他的心和眼,他知道,在商荣苏醒前,自己无法再做别的思考了。
第39章 山中岁月之取药
和赵京娘同路的青年也姓赵,大名赵匡胤,表字元朗,洛阳人士,出身武将世家,从小舞枪弄棒,练得一身好武艺。
日前来襄阳寻父,正好撞见蒋发当道抢亲,他气愤不过仗义出手,打得一帮恶仆落花流水,无奈蒋发的帮手源源赶到,中间还有几个武功高强的硬爪子,赵匡胤双拳不敌众手,只好带着赵京娘逃跑,被那伙人追追撵撵,边打边藏地过了几日,贼人们到底罢手收兵。
他们避过风头重返襄阳,路过江边时救起赵霁商荣,将他二人带到临近的桑榆村养伤,前后际遇也算无巧不成书,并且这里面还有一层更巧的渊源,这赵匡胤竟是慕容延钊的儿时好友,为此也倍加用心地照料他们。
赵霁与赵匡胤交谈数次,便知是位慷慨豪迈的义士,他搭救赵京娘脱险,却毫无邀功索惠之心,为打消女方不安,就以二人同姓为由,与她结为义兄妹,这样便可名正言顺地护送她前往夫家。
两个少年获救时身无长物,所有食宿医药费用都仗他解囊相助,恩德好感共济,使得赵霁也像赵京娘一样对其全心信赖,甚至希望自己真有这么一位和蔼可靠的兄长。
他的伤势本无大碍,休息一夜便恢复如常,可商荣的状况不容乐观,两天过去,依然深陷昏迷,对外界的刺激一无所觉。
人们每隔两三个时辰便掰开他的嘴灌汤灌药,也是吐出来的多,喝进去的少,赵霁时不时便要摸一摸他的手脚,感觉温度一次比一次低,就像一棵伤了根茎的植物正在慢慢枯萎。
死亡的兀鹫在头顶盘旋,赵霁因那黑暗的阴影坐卧不宁,整天寸步不离地守在商荣身边,如同守护一盏即将熄灭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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