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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凤虚凰 (星海拾贝)


  这是抄家的标识,赵霁魂不附体,离家不足一月,家中怎就遭遇这种天翻地覆的变故?陈抟叫他别慌,抱着他跃过围墙入府查看,墙内也是一片荒凉,房屋门窗破损,一切财物家什都不知去向,窗棂檐间蛛网累累,老远闻到一股腐臭,是主人喂养的八哥鹦鹉金丝雀,被关在檐前的鸟笼里,早已活活饿死了。
  赵霁在园中跑来跑去,内心和脚下的枯枝败叶一样凌乱,赵家累世官宦,他的父亲还是为国捐躯的功臣,为何会突遭籍没?
  陈抟让商荣拉住他,掏出手帕替他擦去悬在脑门和下巴尖上的冷汗,安抚道:“赵公子你别着急,这里没有人了,我看我们还是先到街坊上打听一下吧。你家的邻居里谁最本分厚道?”
  赵霁常在街上玩耍,乡里乡亲认识不少,也知道此时不能随便见人,想了想说:“后面巷子里有位姓李的老寡妇常帮我家做针线活儿,最是老实和善,平时待我很好,可以找她问问。”
  一行人悄悄来到李家,那老寡妇正在屋檐下纳鞋垫,发现有人径直走来,忙放下活计起身查看,赵霁抢上前拉住她的袖子,急急招呼:“李大娘。”
  李寡妇一双老眼定在他脸上,面色急转青紫,大叫一声:“有鬼!”,黑眼仁霎时不见,人像烂泥遇水摊在地上。
  陈抟忙和唐家人一道将李寡妇抬进门去,舀来一碗凉水灌醒,李寡妇昏沉沉看一眼赵霁,以为自己到了阴间,哭丧道:“赵大少爷,我跟你无冤无仇,你死的时候我还为你念过几卷佛经,你今日为何要来勾我魂魄?”
  赵霁当日被继母蔡氏毒晕活埋,四邻八舍都以为他死了,也难怪李寡妇会把他当成索命的小鬼。
  赵霁忙站到光线下分辩:“李大娘,我是活人,你看我脚边不是还有影子吗?那天我没死,被人从墓穴中救出来了。”
  他让李寡妇仔细观形辨貌,摘掉扣在自己头上的鬼籍后,再将被蔡氏迫害,又机缘巧合死里逃生的经过告诉她,本想说出玄真派以及青城县的经历,忽觉商荣在背后猛拽自己的衣角,便将这些信息隐去了。
  李寡妇听一句念一声佛,拉住他的双手摇晃:“我的少爷,你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我就说嘛,你生就一副大富大贵的好相貌,怎会短命夭折,也亏得有这么一出,否则你还躲不开前日的祸事。”
  听她一说,赵霁才晓得自家的横祸已闹得满城风雨,半月前蜀主孟昶亲下谕旨,说蔡氏犯了十恶重罪,合拟凌迟,法所不赦,将蔡家三十多口人,连同赵霁同父异母的弟弟统统弃市。因赵霁已死,赵家已经绝嗣,所有家产抄没入官。事发后府上家丁做鸟兽散,亲戚朋友都不敢动问,赵家算是在益州城消声灭迹了。
  此系朝廷降罪,小老百姓避之若浼,李寡妇也是人云亦云,不清楚蔡氏的犯罪详情,赵霁向她询问费初蕊和小猴喜糖儿的下落,李寡妇说:“听说你中毒时,那只小猴子就被药死了。你费姨娘被蔡氏诬送官府,后来也没个下文,多半被差役严刑逼供,已经屈死在牢里了。”
  赵霁如堕冰河,透骨寒凉,唯有眼窝里残留一丝热气,流出两行烫人的泪水。
  陈抟劝他莫在别人家中哭泣,牵了他的手告辞出门,打算找个地方好好劝慰他,谁知走出巷口,方才还热闹祥和的街市突然兵荒马乱,摊贩们忙着抢收货物,路人扶老携幼抱头鼠窜,恰逢长街东面烟尘滚滚,一队官兵飞驰而来,见到他们,二话不说举枪端矛团团围定。
  一个提马刀的大个子军官横冲直撞来到队伍前,朝陈抟身边的两个少年来回一指,喝问:“你们谁是赵霁?”
  陈抟料想有小人通风报信,皇帝将赵家抄家灭族,得知赵氏遗孤尚存,定会斩草除根,自古民不与官斗,武林人士也不能公然与朝廷作对,避让方是万全之策。
  那军官嘴巴还没闭上,他已抓住商荣赵霁的手腕,抛给跟在身后的两个唐家人,大声说:“二位先行,贫道断后!”
  那二人也明白其中利害,分别抱起两个孩子,调头朝巷子里飞奔,军官连忙拔刀,啸令手下追赶,却见那指使人犯逃跑的道士挥动长袖,搅起漫天飞沙走石。军士眼睛吃灰,疼得涕泪交流,寸步难近,纷纷胡乱挥动兵器防御,免不了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等灰尘渐散,哪里还有道士的踪影?
  军官并不着急,还颇为自己的先见之明得意,来之前他已通知城防封锁城门,此时派人去五门查问,回报称未曾有可疑人等通过,便断定赵霁等人还在城内,下令挨家挨户搜查,心想这差事是宫里那位新贵人下的,皇上对她宠爱备至,自己若能讨其欢心,日后官运亨通便不在话下了。
  殊不知陈抟和那两个唐家人都是高来高去的能人,千丈雄峰也如履平地,区区一道城墙岂能拦住他们?在官兵搜城时,三个成人已带领两名少年远离益州城,躲到十几里外一处临江的小村落里。
  赵霁罹逢家破人亡的劫难,在城内不能尽兴痛哭,到了安全地界,头一件事就是宣泄堵在胸口的凄楚情绪,一屁股坐在江边的洗衣石上放声嘶嚎,泪水滔滔滚滚,湿透衣襟,也覆盖了眼前汹涌的锦江水,怎么也停不下来。
  遇害离家时他还没这么慌乱,因为子承父业天经地义,继母可以暗害他,却无权剥夺他的名分,那个家终究是属于他的,随时都能回去。谁想人有旦夕祸福,运有百六阳九,皇帝老儿一挥手就将一个兴旺了数十年的家族连根拔起,荣华富贵转头空。
  再也回不去那个锦衣玉食的家。
  再也看不到温柔的姨娘和可爱的喜糖儿。
  害他的人死了,爱他的人也死了,他好像一下子与世界切断联系,只影似飘蓬,无根无依了。
  彻彻底底的孤独令他穷极惶恐,从家财万贯的大少爷到一无所有的孤儿之间这段落差仿佛断崖绝谷,他一时接受不了,所以停留在哭泣状态,借这件无意义的行为消磨漫长恐惧的时光。
  陈抟等人理解他的苦痛,体贴地留他独处,赵霁哭了半晌,一件东西轻轻打在背心,回头一看,是一个芭蕉叶裹成的小包,里面装着一块豆沙糕。
  他睁大一双泪眼东张西望,没见着人影,扯开喉咙喊了几嗓子也无人应答,寻思:“这会是谁送的呢?莫不是过路的好人见我可怜,拿糕饼哄我?可我现在伤心欲绝,哪儿是一块糕饼能够抚慰的?郁闷中吃了只会生病,不如拿来祭河神,帮他祝祷好运。”
  想罢扬手将豆沙糕投入江中。
  那人大概不甘心,片刻后又扔来一个小包,这次换成了蜜饯饼,比之前的豆沙糕贵重美味,赵霁的好奇心膨胀起来,拿起饼闻了闻,眼珠咕噜一转,又使劲抛向水面。
  他这时是故意引那人现身,果然不久后第三个芭蕉叶包飞来,是比蜜饯饼更昂贵的松子糖,赵霁见周围依然没动静,便要重复刚才的投掷动作,对方抢先射出一枚小石子击中他的胳膊,松子糖甫一落地,树丛里钻出一道白影,抢到他跟前拍拍拍三个耳光摔在脸上,打得他鼻血横飞,眼冒金星。
  “混蛋,这么好的糕饼也敢糟蹋,我看你尽在作死!”
  商荣粗声大骂,抽完耳光又拧他的脸,赵霁已许久没见他这么火大,情知自己触了他的大忌,捂住脸挣扎狡辩:“你一声不吭躲在一旁,我怎么知道东西是你给的,万一有人下毒怎么办!?”
  “呸!你当自己的命多金贵呢,杀你比弄死一只蚂蚁还简单,犯的着浪费上好的点心!?”
  商荣生气不是没道理的,这些点心是他昨日在太白楼酒宴上得来的,准备攒着慢慢享用,见赵霁伤伤心心哭个不停,就捡了些自己舍不得吃的精致果品哄他,觉得直接出面很难为情,才用了隔空投递的法子,不成想这小子不识好歹,竟一股脑朝水里扔,教他如何不恼?
  他本是一番好心,赵霁也不见得不领情,眼下却被他的暴脾气弄得面目全非,成了施恩招怨的态势,赵霁吃痛不过,怒气激涌,一把抱住朝他肩头狠命一口,牙齿穿透单薄的夏衣刺破皮肉,直达骨头,商荣大叫一声,一脚将其踹入湍急的江水,一个急浪打来,转瞬盖住赵霁身影,久久不见浮起。
  连绵的漩涡很快吸尽商荣的怒气,他沿着江岸奔跑呼喊,苦于不识水性无法下河救人,以为赵霁会命丧水底,心窝顿时盖满悔恨的冰霜。
  正要去找师父,十几丈外的水面冒出一颗湿漉漉的小脑袋,开始有章有法地划水。
  原来赵霁自幼在锦江边长大,常伙同街上小儿到江中摸鱼捉虾,练得一身潜泳浮游的好本领,眼下还没到洪汛季节,锦江水势平稳,他一个猛子扎入波底,游向江心,爬上一处裸露的滩涂。
  商荣见他平安无事,忽然一个趔趄,这才发觉自己双腿俱已酸软,不禁又急又气,朝那边喊嚷:“臭小子,给我回来!”
  赵霁挨打的脸已肿起老高,气急败坏吼叫:“回来给你打死吗!?你是我什么人啊,凭什么对我这么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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