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大哥”究竟是什么人物,可能劳动锦衣卫来抓?
甄贤眸色微微一漾,静静问道:“敢问姑娘的大哥姓甚名谁,哪里人士,我们又为什么要捉拿他呢?”
顾三娘尚未回答,那张二已大喊大嚷开来,“三娘!他们可是朝廷的走狗!不能信啊!”
顾三娘凝神沉吟,良久,一咬牙。
“好,你们既然不是冲着我大哥来的,那就在这里等着,待我回去问过我大哥,只要大哥答应,我亲自迎你们入寨,好酒好肉伺候!”
她言罢翻身上马走了,留下张二和一群麾下,后撤百步,仍虎视眈眈守在原地。
甄贤看着顾三娘一骑娇小背影消失在视线穷极处,轻声问嘉斐:“那个‘大哥’,殿下以为是何人?”
历来锦衣卫只为皇帝陛下缉拿处置钦犯要犯,并不管寻常匪盗之事。而一旦真成了锦衣卫的目标,逃脱在外几乎是不可能的。如今正在锦衣卫通缉名录上的人头,屈指可数,且并没有哪一个和东南扯得上关联。在这微妙节骨眼是,突然冒出这么一位“老大”,难道真是机缘巧合?
巧合,靖王殿下其实是并不太相信的。凡事皆有其因果。所谓巧合,不过是许多被忽略的原因凑在一起所产生的“意外”罢了。
也许是他也忽略了什么,才导致了如今这个意外出现。
但他与普通人不同,他不喜欢,也不能有太多意外。
“或者并不一定是锦衣卫要捉拿的人,而是东厂假借锦衣卫之名,想要灭口之人。”
嘉斐神色沉郁,嗓音低沉。
这想法甄贤并不是没有,只不过从殿下口中说出来格外叫他心惊些罢了。
“前阵子,我曾经收到一封无字书。”他犹豫一瞬,到底还是如是说。
“谁寄的?”嘉斐略一惊。
甄贤微微咬唇,“我猜……是陆澜。”
嘉斐遽然扭过脸,直直看住身边的人。
小贤曾收到一封直接送上王府的书信,就在父皇对苏州种种做下决断,杀陆澜以平事端前后。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他只是没有过多追问。
一则,他是相信小贤的。
二则,其实也是拉不下脸,深怕自己表现得太过小肚鸡肠疑神疑鬼,反而要被小贤嫌弃。
既然小贤没有与他说,想来不重要。反正小贤收到的当时便把那封信连外封带内笺烧掉了。
为一堆灰百般纠结不是靖王殿下的为人。
他没想过甄贤会在这时候忽然把这件事翻出来讲。
小贤会提及陆澜,是因为疑心眼前事与陆澜有所关联。而他骗不愿意如此。
嘉斐其实不在乎陆澜其人的生死,但当真如猜想中那般,事情怕是就要更复杂了。
思及此处,嘉斐的脸色顿时冷了几分,沉沉应了一声:“此人已经死了。”
“万一没有呢?如若……他其实——”甄贤几乎就要把话说出来,下意识抓住嘉斐时双手不自觉得颤抖。
“小贤——”嘉斐立刻打断他,不轻不重在他手上一握。
甄贤眸光一颤,立刻住了嘴,垂下双眼。
那边张二并不能听见他们说话声音,只瞧见两人似乎在交谈什么,便不爽嚷道:“你们偷偷摸摸嘀咕什么呢?别动歪心思!不怕告诉你们,我大哥神着呢!”
他嚷得底气十足,显然打心底对他那位“大哥”信若神明。
跟随嘉斐的卫军们见惯了各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更不以为当今天下还能有人可与自家的主上匹敌,故而觉得这个张二识浅可笑,又不便外露,于是都强忍着。
只有玉青哧哧笑出声来。
“这傻子,一根筋,脑子那么不好使,当了逃兵也好,省得上了战场要坑杀队友。”
甄贤闻之微微一笑。
“玉都尉小瞧他了。我倒是觉得此人是块璞玉,虽有待开琢,但只要主帅任用得当,会是不可多得的猛将,可居千户。”
“千户?”玉青下意识咋舌,丝毫也不信服,“甄公子,我看,是您太瞧得起他了吧?”
可他见靖王殿下已在皱眉瞪他了。
王爷近来似乎对他微词日显。玉青虽不太明白详细,也能有所察觉,且他也知道自己方才虽不见大过错却也算是捅了篓子,连忙收敛起来,低眉顺眼得不敢再继续和甄贤叫劲了。
如是又等了一盏茶功夫,才见顾三娘又从寨子里出来。
“怎么样?三娘,干不干?”
张二立刻迎上去,一副雀跃模样。
顾三娘脸上却是满满的阴沉与难以置信。
“大哥让请他们进去。”
“啥?”张二当即大叫一声,整个人都愣住了。
顾三娘却跃马上前,扬手高叫一声。
“诸位,请吧,我家大哥等着呢。”
第83章 二十八、龙与虎(6)
进了寨才知,这其貌不扬的匪寨,果然别有洞天。寨中不但有从倭寇处缴来的火铳,更还有火炮,若有内行人严加训练,足以练就另一支神机军。
且还有战船。
这匪寨背靠断岩,岩下便是天然水湾,可供战船作海港使用,其中已停了足有五只战船,虽然每只都有破损,正在修葺之中,但仍可依稀看出其威猛。
如此绝佳的一处要地,屯扎的竟不是官军卫所,而是走私矿石的匪盗。
莫说嘉斐与甄贤,便是众卫军也各有惊色。
玉青瞥一眼寨门上插着的大旗,不服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敢自称‘龙虎’?回头就叫临安卫杀过来端了这一窝草寇……”
“临安卫?”嘉斐不禁冷嗤,“我看人家一鼓作气把临安卫端了倒是有可能。”
上一回往居庸关外走,所见北疆戍卫也不过是保守罢了,并没有什么大过失。可而今往东南来,所见之惨,官军战力之孱弱,当真令人发指。
若是连匪盗都不如了,还怎么守得住国门?
嘉斐心中沉重,更是不悦,脸上实在很难有好颜色。
顾三娘将他们领至寨中正堂。
才一进门,便见一人迎上前来笑着高叫:“修文贤弟,霁园一别,为兄当真思念得紧呐。”
这人径直走到甄贤面前,手握一把羽扇,道袍随意敞怀披着,一头青丝尽散,赫然正是本该已死的陆澜。
然而此时的陆澜,无论易容还是语态,都已与当初那个富甲天下风度翩然的陆老板大不相同。
话是对甄贤说的。
甄贤眉心微拧,遮掩在袖中的十指攥紧,喟然一声叹息,“光风兄神通广大,在下见识了。”
“诶,修文贤弟,贤弟这是说的哪里话!”陆澜倒是一点也不客气,伸手就来拽他。
但却被拦住了。
靖王殿下眸色一寒,当即劈手就扼住陆澜手腕,不许碰甄贤一下。
陆澜笑容凝滞,明显顿了一瞬,才看着嘉斐扯起唇角。
“王爷……也是久见了。”
这一句话说得暧昧不明。
甄贤直觉得心尖一下子被揪住了,以为陆澜打算就这么戳破殿下身份,刚想出言阻拦,却听见张二跟上来嚷了一句。
“大哥,他们都是锦衣卫!”
张二脸上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似完全没有明白陆澜这一声“王爷”究竟是什么意思,便是顾三娘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也难怪。区区边陲匪寨,寻常人如何能想到堂堂靖王殿下竟会忽然亲自登门。这两人大约还以为嘉斐是姓王的。
陆澜把自己这两个弟妹挨个看一眼,唇角笑容愈发诡异。
“用绣春刀的不一定是锦衣卫,不然你们使倭寇的火铳战船,难道就全都是倭寇了?”
他毫不客气地拿手中羽扇敲了一下张二的脑袋。
“那……什么人还能弄得到锦衣卫的绣春刀了?”
张二摸着头顶,困扰追问。
陆澜一脸意味深长笑而不答的模样,仿佛随时都能吐出点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来。
对陆澜其人,甄贤是有愧的,毕竟他曾经应诺要尽力保他一命,最终也没有做到。
但这是他和陆澜之间的事,与大义无关,他并不后悔。
而这一件事,更不该把殿下牵扯进来。
如果陆澜有怨,只怨他一个便好。
他虽不知陆澜究竟是如何逃过一死在此处落草为寇,倘若早知道,便是死谏也不能让殿下如此冒险,但既然事已至此,第一要务,他要保殿下平安。
甄贤心中紧张,面色自然也绷得紧紧地,当即低声道:“这次我随少主南下,为的是抗倭大事,不会管你,你也不必多想。”
陆澜闻言笑得愈发诡异,“贤弟这是已经彻底把我当作恶人了。”
甄贤紧紧拧眉,“你若不是恶人,就驱逐倭寇救护黎民以赎罪孽好了,何必还趁机发这国难财?”
按着甄贤的性子,其实不喜欢这样指摘他人。
人心各有不同,心里再如何想,都是自己想,没有苛求他人的立场。
但陆澜不一样。
这个人曾经一瞬,至少有那么一瞬让他感到震撼,让他看见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义。
难道就当真全是错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