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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 (沉佥)


  反正该死的跑不了,不该死的,就死不掉。
  若这个甄贤当真有众人夸赞得那般天上有地上无的聪明,那就先自己想办法给自己保命吧。
  倘使这人不但能保自己不死,还能顺手除了那内鬼,那才是真正的聪明。那他就心服口服,从此自己宽心,不再嫌弃这人便是了。
  如是想着,嘉钰便扭回头先顾自己眼前的事去了。
  但心里到底还是在意的,总忍不住要抽空多看着些。
  于是嘉钰便也第一个发现了,那些不断从车底流下来的血迹,和横在车下的尸体。
  厮杀阵前,血肉横飞,有血没什么奇怪的。
  但这血未免也太多了……
  这甄贤,不会真的死了吧?
  嘉钰忽然感到害怕。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乐见甄贤从二哥身边消失的。
  然而,就在这一刻,当这异样的血红映入眼帘,甚至能嗅见死亡降临的气息,他赫然无比清晰地明白了。
  他绝不能让甄贤死。
  如果甄贤死了,二哥怕是也要活不成的啊。
  就当是为了二哥也好,他无论如何都得让甄贤活着。
  “二哥!”嘉钰当即大喊一声,却又不敢直接当众说破,以免激起慌乱,只能以眼神示意嘉斐底头去看车底。
  嘉斐起初还颇有些费解。但他心深里到底是倚信嘉钰的,仍不假思索顺着嘉钰视线看过去。
  这一看,顿时惊骇,几近魂飞魄散。
  小贤!
  但这一声他甚至不敢立刻喊出来,怕被身边卫军听见要动摇军心。
  他更怕他再也得不到回应了。
  他竭力控制着情绪,不允许自己显露出一丝惊惶不安,硬是沉着脸回过身,就想回车中去。
  然而就在他的手按在车门的同时,他听见里面传来的人声。
  “你别进来!”
  小贤的声音听来十分虚弱,嘶哑又疲惫,但仍是清醒的。
  “军心不可乱……一点小伤,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不用管我!”
  可你流了这么多的血!我如何能够不管?
  嘉斐几乎就要失控地吼起来。
  他死死抓着车门,不能进去,却又无法放手。
  一念之差,一年生死。
  值此艰难时刻,张思远从天而降,只与他对看了一眼,也无一句赘言,便先一步拉开门钻进车里去。
  嘉斐猛一怔,浑身蓄积的冷汗便“哗”得全下来了,瞬间湿透前襟后背。
  “王爷,怎么了?”察觉异样的童前刚削飞一个倭寇的脑袋,刀上的血还没甩干,特意折回来,低声问他。
  脑海里的沸腾嗡鸣终于稍稍平息下来。
  嘉斐又看了一眼战场。
  他的卫军虽然善战,但倭寇毕竟人多,拉锯战打也无益。
  何况小贤恐怕撑不了那么久了。
  务必速战速决。
  “你们稳住阵脚,我去拿那倭首。”
  他忽然扔下这么一句,已一剑砍断车前套马的绳索,跃上马背,就冲对面还在簇拥中吱儿哇乱叫指挥作战的倭寇头子直奔过去。顺手还提走了童前的枪。
  “王爷?!”
  好在童前早已习惯了自家王爷这出其不意兵行险着的邪路子,也就震惊了那么一刹那,便领着众卫军展开援护。
  张思远才进得车内便被眼前所见吓得倒退一步。
  甄贤生生被一把刀钉在了血泊里,半个人都已被染成了红色。
  再不拔刀止血,这人多半就没活路了。
  可这从底板下头捅上来的一刀要怎么拔?
  万一拔不好,反而死得更快。
  横竖也是要死,不如豁出去了。
  “可能会很疼,你再忍一下。”
  张思远不敢耽搁,上前一手将甄贤拦腰箍住,另一手找准位置就死死握住那把绣春刀的刀身。
  “若是疼得厉害就咬住我。”
  他说着灌注劲力,将长刀往下一送。
  伤口喷出的鲜血和掌心新涌的血混在一处洒落。
  甄贤闷哼了一声,终于晕厥过去。
  张思远飞快地按住他伤口和穴位,为他止血。
  明明痛得晕过去了也并没有咬自己,如此能忍耐疼痛的人,便是在军中硬汉里也不多见。
  可他却只是个如斯文弱的读书人,样貌这样清冷俊美,身板更是瘦削得没有几斤几两肉。也不知道之前还苦苦撑了多久。
  张思远忍不住感慨,下意识又多看了甄贤两眼,却才陡然惊觉,甄贤脸上、颈项和前襟的许多血都是从嘴里冒出来的。
  他竟已把自己的嘴唇给咬穿了。
  看见靖王嘉斐单枪匹马朝倭寇堆里冲过去的时候,苏哥八剌立刻就明白了。
  学习骑射的第一天,哥哥便教过她: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但身为统帅,自己亲自冲进敌阵重围里又是个什么说法?
  这靖王爷认真打起来对自己都这么狠,说不按套路就百无顾忌,难怪哥哥也被他打得挠胸跺脚,不甘不愿也只能输回去了……
  苏哥八剌当即呼哨一声,迅速收拢自己的人马跟了上去。
  “你拿人。我们开路。”
  她向嘉斐喊一声,已将三支羽箭搭在弓上。
  鞑靼姑娘们放开了猎犬的缰绳,如一把剔骨尖刀,直插敌腹,眨眼撕开一条血路。
  苏哥八剌和靖王嘉斐一前一后冲上去。
  少女三箭齐发,直取寇首心腹。
  如此好胆色好箭法的姑娘着实世间罕有。
  嘉斐在心底由衷赞叹一声,紧随其后,竟将手中枪径直投掷出去。
  那倭寇头子身着铠甲,自认不惧箭矢,仍“嗷嗷”挥着倭刀叫嚷。不料忽然凌空一杆长枪也箭一样裂空飞来,匆忙躲避不及,被一枪刺穿了头盔,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不待爬起身,已被策马而来的嘉斐一招掐住脖子。
  倭寇天生矮小,嘉斐拎鸡崽一样将之囫囵拎上马背,持剑抵住其咽喉,回马就走。
  苏哥八剌见他得手了,便连发数箭为他掩护,又吹响犬笛,指挥猎犬回防。
  众倭寇见头领被掳,大叫着想拥上来救人,却又忌惮嘉斐手中剑,便这么紧逼僵持着,只是仍不肯退走。
  这些倭寇倒是不怕死……既然如此,不如干脆一锅端。
  杨思定的那些人不捣乱已是不错了,没太大用处。
  嘉斐飞快地在心中盘算着他的两路卫军能不能索性合围,把这一撮倭寇一口吃了。
  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由远处飞驰而来的连片马蹄声。
  还有天朝骑兵杀声震天的战呼。
  当先一骑是全副披挂的玉青,一手擎枪,一手高举着金光闪闪的圣旨绢册。
  紧赶慢赶,千钧一发,父皇召他还京的圣旨和京中直发的“救兵”总算是到了。


第42章 二十一、宣战(5)
  玉青带来的骑兵如开闸泄洪,眨眼就把残余倭寇彻底吞没了。
  嘉斐见大局已定,再无顾虑,便把马背上的倭寇首领扔给童前,转身一头扎进马车里。
  然后便呆住了。
  他看见小贤浑身是血地躺在车里,连带着张思远也已经沾染成了个血人。
  张思远见他进来,立刻低声道:“血已经止住了,还活着。”像是深怕他下一刻就要崩溃。
  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视线却已无从掩藏地模糊了。
  嘉斐踉跄一步,靠近去,伸出手又愣在原地。
  小贤的脸白得发青,整个人瞧着就似飘落的纸片。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把他抱起来,怎么才不会伤到他。
  “没刺着脏器,但是刀从肋间穿过去了,肺经有损伤是难免的,万一积淤,就不好了……”
  不待他发问,张思远又适时补了一句。
  嘉斐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竭力调整呼吸,把那些涌出眼眶的湿意全压回去。
  心底有另一个自己正疯狂地嘶吼咆哮。
  但他不能。
  奇怪的是,亲眼看到小贤倒在血泊中,他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汹涌升腾的怒意骤然冷却,终至消失的无影无踪。
  否则这股怒火又该向谁烧去呢?
  那个刺伤了小贤的死人?
  倭寇?
  卢世全?
  还是……陈世钦?
  毫无意义。
  小贤受伤,是因为朝中有奸恶。
  所以,是他没有保护好小贤。是他,还不够强大,没能承担起应尽的职责,才给了这些奸恶之徒逍遥世间的机会。
  所以他不应该愤怒。他该自责。
  许多年前,他给自己立了一条戒律:永不在盛怒之下做决定。因为愤怒会影响他的判断,让他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是以他要更冷静,更清醒,更快速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有如此,他才能日渐强大才能不再犯同样的错。
  但他要记住眼前这个画面,一生一世地记在心里。
  只有记住了,才不会重蹈覆辙。
  嘉斐重睁开眼,盯住甄贤深深看了好一会儿,什么也不说,就转身又退出去。
  众人也不知车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形,都只见王爷进了车里,没一会儿,沾了一身血,又出来了,脸色阴沉至极。
  玉青举着圣旨上前来,还没开口,便被他堵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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