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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 (沉佥)


  二殿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疼地捧着他的手吹了又吹,让御厨做了好多他爱吃的点心来哄他开心。
  孩子伤心来得快走得也快,没要多久他就又没心没肺跟着二殿下去偷麟文阁的藏书去了。
  但自那以后,纵然心里仍是不明白,“嫁给殿下”这一桩事他也再不敢与任何人提起。
  这小小的童言无忌直到后来他渐渐懂事了,知道了“做夫妻”不只是每天待在一起之后,才终于穿了帮。他顿时羞得连脚趾头都蜷起来,整个人犹如一只煮熟的小虾,又是羞耻又是慌张,只恨不能找个地洞把自己埋了一辈子也别再出来。
  只是那时一语成鉴,曾经被他笑得前仰后合的父亲和气得掩面痛哭的母亲,竟真的都已不在了。
  而更为令他感到仓惶又无措的是,他纵然又羞又愧,却半点也不后悔。
  此罪深重,百身何赎。
  太多许久不曾碰触的记忆陡然涌上眼前,骤然惆怅。
  “一点孩童玩话,多少年都过去了,殿下怎么还记着……”甄贤侧开脸,不愿心深里隐隐作痛的伤感被察觉。
  但嘉斐偏偏还是立刻便察觉了。
  那睫羽轻颤的模样,哪里是戏语调笑下的羞赧,分明是被戳中伤心事的瑟缩。
  靖王殿下虽不是风流浪子,却也曾应对斡旋,自认是知情识趣擅此乐道之人,偏在甄贤这里就常常不灵,不时便像个初尝滋味的愣头小子,手足无措,章法全乱,只得丢盔卸甲地循着本能狼狈乱窜。
  此时若是泄气放这人沉湎伤怀去,往后可更没法子了。
  小贤的心里有许多不肯与人言的伤口,其中至深至痛者,还是他的父皇狠心一刀捅进去的,恐怕连他自己也难辞其咎。这一点嘉斐当然知道。可若是每次在这节骨眼上,这人都要一脸被戳中心伤的落寞,那这日子还怎么过?
  他不愿看见这样的小贤。
  “不要你喊那个玩的。”嘉斐索性紧逼一步,直接将人堵进屏风后的角落去,在耳畔低声诱哄:“小贤,你只喊一声我的名字来听可好?我还从来没有听你喊过我的名字。”
  “不好。殿下的名讳怎么能随便直呼。”甄贤立时皱眉,依旧别着脸不肯看他,却还是情难自禁地又红了脸。
  殿下离他那样近,湿热吐息全喷在耳后颈侧,激起一连串异样的战栗。
  心猿意马,心痒难耐。
  “外头才刚刚死了一个人,四殿下也还病着,这江南织造局的情势又不清明……你怎么就有心情拿我开涮——”甄贤忽然有点慌了,甚至未能发觉嗓音中一点渐渐升温的沙哑。
  嘉斐却怔了一瞬,旋即笑出声来。
  “这点事,哪天我不瞧见?”他把嗅着甄贤耳根的薄红,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竟放肆将手游至那纤瘦腰侧,不轻不重捏了一把,愈发甜腻烘道:“你就小小声地喊给我一个听听,又没有旁人知道。”
  甄贤几乎就要缴械投降。
  心底其实有一丝贪念,正蠢蠢欲动,燥热得就要冲破禁锢。
  他竟心如鹿撞。只一想到他或许真可以唤一声那个名字,可以与殿下享有这与众不同的隐秘,就如同得越雷池,纵然羞耻也还是雀跃不已。
  他无声地张了张嘴。
  那名字含在嗓子眼里,便是度来舌尖的香饼,烫得他口干舌燥。
  殿下的手不知何时已摩挲在他面颊,抚过唇瓣的指节分明且有力,撩拨起欲罢不能的颤抖。他甚至能感觉到焦灼视线中热切的期盼,与愈渐紊乱的气息交织一处。
  甄贤无意识地闭起了眼,觉得自己宛若一尾酒中鱼,任如河负隅顽抗,终是逃不过被拆吃入腹的。
  但他却听见“吱呀”人声。
  侍女们鱼贯而入,捧着精致食盒,一样样摆放得齐整,也不说话,就在一旁垂手站下来,等着伺候。
  甄贤却遽尔受了惊吓,顿时脸上彻底烧着了,慌乱挣扎起来。他扭身逃到一边去,面壁一手捂着嘴,另一手拼尽全力地将嘉斐推开,只觉自己像只捕兽夹中的兔子,颤抖得无法自抑。
  一时如蒙大赦,一时却又莫名懊恼失落。
  靖王殿下自己原本是不在意的。他从小被人簇拥,鲜少有身边不跟着奴婢的时候,早习惯了,什么事都能当着奴婢们的面做出来,根本不觉有婢女们从旁随侍算什么事。但甄贤却是个面皮极薄的,万万接受不了这时候竟还有一群人在跟前听着看着,便是隔着一道屏风也不行,倘若硬要逼他,那是真有可能当场咬舌自尽的。
  任如何意乱情迷气氛方好,一旦被打破了,再要强来,也只剩尴尬而已。
  嘉斐心里虽还贪恋不已,却也不愿叫小贤为难,只得惋惜地呼出这一口气,放了手。


第19章 十八、官与商
  雨后山道湿滑,散发着泥土浸润后的特有气息。
  甄贤略正了正背后的箱笼,抬手拭去额角汗水,扭头看向身旁的苏哥八剌。
  草原来的少女还很走不惯这样滑腻的山路,两手紧紧抠着一侧山壁,紧绷的脸上显出一丝尴尬的慌张。
  甄贤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一瞬,少女眉眼间漾起许多欲说还休的波澜。但她只抿了抿唇,什么也没有说。
  此时的苏哥八剌全然是个汉家姑娘的扮相,穿着鹅黄襦衫水绿长裙,梳着双环,褪去许多牧马游猎的飒爽,平添婉约。
  就在数个时辰以前,甄贤本没有想让苏哥八剌和他一起来。
  卢世全当日虽顺着胡都堂铺好的台阶走了,但隔天立刻封了进出灵岩的山道,美其名曰护卫王驾,实则不过为了监视,别说靖王身边的人,就算连一只苍蝇也要死死地盯着。
  这个老阉奴不愿嘉斐再把织造局的事继续查下去。
  可惜查与不查靖王殿下却也做不得主。
  如今陈思安已死,那杨思定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立刻腿软地撇开四皇子殿下改投卢世全去了,唯有张思远一个却下落不明,也不知是否还活着。
  但张思远毕竟是皇帝陛下密旨派来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务之急,怎么也得先把张思远找出来,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而能担此重任的,除了甄贤,已没有别的选择。
  如今古刹内这么些面孔,唯有甄贤和几个蒙族姑娘是生面孔,只要乔装一番设法避开卢世全耳目偷偷出了古刹,便还能有希望混出山去藏匿于人海。
  只是这一去鞭长莫及生死自负,万一出了什么状况,靖王殿下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再及时赶去救一次人。
  这种险嘉斐自然是不愿意甄贤去冒的,但甄贤却坚持要去,两人一度争执不下险些吵起来。
  自从上回甄贤一怒拂袖而走,一走就是七年,嘉斐便在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这种事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再有第二次。无论如何。
  于是靖王殿下立刻就黑着脸用力抓住了甄贤的手腕,俨然捕猎中的雄狮一爪按住唯恐逃脱的兔子。
  偏偏甄贤这次其实并没想甩手走掉,被这么一抓,反而愣住了,待会意过来不由又是羞又是气,闹了个大红脸。他又是极矜持的人,不肯在人前这样拉拉扯扯,如今却被嘉斐这么当众抓住,顿时挣扎起来。
  可他这么一挣扎,嘉斐便以为他又想跑,更是愈发不能放手了。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较劲拧在了一起。
  在场除了七皇子嘉绶一脸“不知道他们怎么回事”的茫然,而四皇子嘉钰则噙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嘲弄冷笑,其余几人全是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摆的尴尬。
  童前掂量了一下这情势,还有靖王殿下的脸色,壮着胆上前开口:“王爷,不然让属下跟去暗中保护甄公子——”
  “还是我去吧,我轻功比你好——”
  一边的玉青也不知是见自家王爷终于回来正处于兴奋状态,还是依然对甄贤充满了好奇,立刻也跟着来了这么一句,扫眼却见童前拿胃疼的表情瞪着自己。
  “瞪我干嘛,我轻功本来就比你好……”玉青犯疑地嘀咕了一声,却还是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于是童前彻底胃疼地捂住了脸。
  玉青比童前年纪小不少,却是和童前同一年入的锦衣卫。其实莫说轻功,论起兵器武艺玉青也在自己之上,便是相貌也比自己俊俏得多,否则不会年纪轻轻便入得锦衣卫更得到靖王殿下如此重用,这一点童前心里并没什么不服。但玉青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心思太浅,往好了说是单纯,往坏了说,便是缺心眼……端看王爷带着甄公子回来当日,这小子就敢好奇把眼睛紧紧盯着甄公子拼命瞧,也就亏得是这位靖王殿下,若换成别的什么皇室贵胄,搞不好就要被拖出去打板子然后发配得远远得了。然而王爷嘴上不说脸上也瞧不出来,不代表心里就没有想法。王爷当初把玉青从北边调回来换了自己去保甄公子南归,未必全是为了四殿下。
  王爷多半有自己的打算,并不想让玉青和甄公子有过多的牵扯。偏这小子傻乎乎地还自己往上撞。
  童前不由愁苦地暗自叹了一口气,琢磨着要怎么拉这不省心的同僚一把,没来得及开口,却听见四皇子嘉钰忽然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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