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都被你熬出血了,还怎么好得了。
嘉钰嗔怨地看了他一眼,缩了缩冰冷足尖,让身子愈发陷进软垫的凹陷里,挑了挑眉梢,“小七儿呢?”
“你这会儿还需要静养,他——”嘉斐本想回绝。
但嘉绶已应声大呼小叫地推门扑了进来。
“四哥!四哥!我在呢,在这儿呢!”
少年许是已扒在门外偷听了许久,旦听见四哥问起自己,立刻再也藏不住了,满脸都是纯真地担忧。
“别嚷,我头疼。”嘉钰忍不住皱起眉。他对这个幼弟其实谈不上有多少感情。毕竟天家手足比不得寻常人家,何况又不同母。只是在如今这情势之下,难免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意来。他自嘲叹了一声,伸手捏住嘉绶尚自稚嫩的脸蛋,“瞧你,瘦了这么多……也就是咱们,生在这么个位置上,有这么些好父兄。”
嘉绶傻乎乎地咧嘴乐呵,显然压根没听懂他四哥说的是什么。
嘉斐却立刻皱起眉。
四郎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倒也谈不上什么“提醒”、“警告”,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挖苦嘲弄。这个小四儿一惯是这样,只要心里不痛快了,便要拐弯抹角地刺他,偏要他陪着一起不开心了才好。
“你又胡说的什么。”嘉斐心下无奈,脸上也只得赔笑哄着。他把几乎快要一齐爬上榻去的嘉绶拽下来,状若寻常地令道:“你四哥这病怕吵闹,你不如先出去,让他好生休息一会儿。你也去洗尘用膳。晚一点再来看他。”
“还是二哥你出去吧。”
没等嘉绶开始求情耍赖,嘉钰已先声呛了回去。
“让萧娘弄点吃食送进来伺候,我和小七儿边吃边聊一会儿,不要靖王殿下在旁边端着哥哥架子管我们。”
嘉绶闻言狂喜,立刻点头如捣蒜,信誓旦旦“绝不会让四哥劳神”云云。
嘉斐心知肚明四郎这是又与自己怄上气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由着嘉钰性子去了。
他折回外殿去找甄贤。
甄贤正与童前说话,似是有什么部署,余光扫见他过来,便回身相迎。
“胡都堂的麾下另有抗倭的重任,不能久借,让咱们王府上的卫军兄弟们再辛苦两日,务必守好这古刹。具体事,听甄公子的便是。”嘉斐略微拧着眉开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属下理会得。甄公子方才都与我们交代妥了。属下这就去办。”童前抱拳唱了个喏。
玉青头一回能近瞧这位传闻中的“甄公子”,似十分好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被童前狠狠踹了一脚腿肚子骂骂咧咧拖走了。
嘉斐又命侍婢们伺候苏哥八剌去古刹厢房休息,再弄些水饭点心,这才与甄贤一道往偏殿去。
褪去人前威仪与戒备,靖王殿下一把将甄贤揽住,整个人都像只懈怠使赖的大猫,连脑袋也歪歪斜斜耷拉在甄贤肩膀上,闷声哼哼,“若不是你提醒我先去总督府请那胡敬诚来,我险些把这大事忘了。亏得有你在。”
那声音听来简直如撒娇一般。甄贤不免觉得好笑,便环起手在嘉斐后背轻抚拍弄了两下,“殿下是关心则乱。好在有惊无险。”
嘉斐厮磨着往甄贤颈窝蹭了好一阵,直腻得甄贤不住往后退才又抬起头正了正脸色。
“我这个四弟,打小身子不好,吃了许多苦,也受了许多娇惯,性子难免有些乖张——”
话说到这里,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甄贤不由心下一悸。
殿下原本没有必要多与他解释什么,之所以说起这些,无非是怕他与四皇子嘉钰难以相处。
对于四皇子嘉钰,甄贤记忆中还是当年怀抱里那个绵软白嫩的幼小孩童,今日甫一重逢,真真吓了一跳。当年咿呀学语的漂亮娃儿如今已长成了将及冠年的少年郎,虽然是不出所料的俊美精致,神情却与想象中完全不同。
二殿下情急将四皇子抱起来的时候,那少年正死死盯着自己,虽然只是短短一瞬,甚至没有目光的交汇,但甄贤还是明确地感知了,那道视线中莫名复杂的排斥与嫌恶。
甚至还有戾气。
他并不知道四殿下何以就要用这样的目光盯着他。
但有一点他却知道的清楚明白——如果他和四殿下定要二者择其一隐忍退让,那一定不能是四殿下。
他更知道嘉斐待这个体弱多病的弟弟格外与众不同。
四皇子嘉钰是靖王嘉斐最看重、最在乎的骨肉至亲。
打从离开应州,一路南下,为了赶回浙江护得四皇子周全,殿下不惜日夜兼程的那份急切,他都看在眼里。直至赶到这灵岩古刹,千钧一发截下卢世全杀人的刀,旁人只看见靖王殿下临危从容四两千钧,他却能清清楚楚看到,那些深敛于沉静表象之下的怒意与焦急。
殿下需要嘉钰殿下的支持帮衬,需要化万贵妃的势力为己所用,这些都不是假的。但殿下十分疼爱四皇子嘉钰这个弟弟,这份感情千真万确,没有一丝一毫的作伪。
而在甄贤的眼中,这样的嘉斐殿下才是完整的,是抛却皇子之身以后,一个正常普通的兄长,是争斗角逐之外鲜活的人,有感情,有温度,叫他迷恋得难以自拔。
只要能保全这样的殿下,无论需要他做什么,他都义无反顾。
甄贤垂下眼帘,轻轻应了一声:“殿下不必多言,我明白。”
他应得如此简单平静,没有追问纠缠,更没有犹豫或委屈,反而是嘉斐自己愣了刹那,一时之间竟难以确认这人究竟是明白了什么,不禁试探着唤了一声:“小贤?”
这小心翼翼的稀罕模样叫甄贤愈发莞尔,便不轻不重在嘉斐手臂上捏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我明白的。殿下快放心吧。不然殿下把我当成什么人?”
“小贤……”嘉斐眼眶一热,忍不住收起双臂,愈发把人往怀里抱了紧了几分,忽然又莫名添了几分失落。
这样的一个甄贤,知分识寸,坦荡大方,着实不必他多言,却也连偶尔拌嘴搅闹两句的机会都没有了。
嘉斐略略低头望着甄贤那张犹自淡定的脸,忽而心生恶劣,当即扯起唇角嗔道:“此间又没有外人在,你做什么一口一个‘殿下’的叫我?”
这突如其来的埋怨好没道理,甄贤由不得茫然,“……你是殿下,我是臣子,不然你要我如何?”
嘉斐不满地撇撇嘴,“从前你就有不唤我殿下的时候。”
心间陡然漏跳,甄贤眸光一漾,清俊面庞就红透了。
他这才算是懂了靖王殿下说得什么。
当年与殿下一起在永和宫时,两个孩子都曾很是苦恼,一边为不知何时才能重获自由而惶恐,一边又担忧将来一旦蒙恩开释,两人就不能再这样朝夕相对长久为伴了。
他每每为此苦恼得睡不着觉,偷偷缩在卧榻一角抹眼泪。
后来,殿下便哄他:“等咱们能出去了,我就去求父皇,让父皇指婚把你嫁给我。这样你我做了‘夫妻’,我就是你的‘郎君’,我在哪儿你都可以跟着我,谁都不能让你离开我的。”
那时他年纪小得很,根本不晓得“做夫妻”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父亲和母亲便是做了夫妻就能同床共枕一桌吃饭日日夜夜都在一起,于是心里期盼极了,殿下哄着他喊“郎君”他便乖乖喊。因为不懂,也不觉得有什么害臊的,只是奇怪为何他每喊一声,殿下便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然后愈发哄着他喊个不停。
后来两人离开了永和宫,他真的一脸天真地去问父亲和母亲他能不能嫁给殿下。他只记得母亲的脸“唰”得就白了,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睁大了眼瞪着他叫他不要胡说,父亲却是“哈哈”大笑着直接把一口热茶都喷了出来,而后在母亲一叠声地抱怨中拼命讨饶。
当时父亲笑嘻嘻地抚着他的额发说:“贤儿还小,若是长大了也还想‘嫁’给二殿下,爹就考虑考虑。”
母亲气得拼命捶打父亲,竟把父亲的袍袖都拉扯坏了。两个大人,一个气得大发雷霆,一个笑得东倒西歪,说了许多他那时完全不懂的话,什么“断袖”云云……留他一个孩子满眼困惑慌乱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
但那天夜里母亲特意将他唤去责罚了他,还用戒尺狠狠打了他的手掌心。
他心里不服又委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母亲为什么。
“你若是还想好好活着,还想咱们一家子都好好活着,就不要问为什么!你只要记得,这样的话,永远都不许再说,这样的事,永远都不许再想!”如是严厉说着的母亲竟也哭起来,那眼泪真像断了线的珠子,扑扑得往下落。
那还是他第一回 看见母亲哭得这样难过。
他吓坏了,嚷嚷着“娘亲别哭”,自己反而哭得愈发凶了。
于是躲在屋外扒门缝的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了,跑进来左右为难地哄,最后放弃地坐在对面大哭的母子俩中间大叫一声捂住了脸。
次日他肿着两只眼睛去麟文阁读书,把带着戒尺红痕的两只手摊开给二殿下看,说他不能嫁给殿下了,因为娘亲不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