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斐坐下那匹高头大马耆甲雄健肩长腿壮,通体毛色如血,只在额前有一抹形如利刃的银色,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宝马良驹。
想不到南边也有这样好的马。人稀罕也就算了,竟然连马也这么稀罕。难怪甄贤眼巴巴地挂记着。
巴图猛克盯着嘉斐策马轻巧淌过河水,在心里颇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却是挑眉裂开了嘴角,高昂起头。
“你就是那个靖王嘉斐?”
话甫一入耳,嘉斐却轻出一口气,笑了。
直至这一刻,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嘉斐终于彻底确定,这位蒙古小王子还是个孩子,虽然是个了不得的孩子,跟七年前那个自以为是的自己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而他又怎能输给七年前的自己?
嘉斐眉目含笑,拱手施施然一礼,软刀子便从形状完美的唇齿间吐出来:“殿下远游来我疆土,小王不及相迎疏于招待,实在失敬了。”
巴图猛克显然没什么心情虚以委蛇,也根本不会这些绵里藏针冷嘲热讽的,不耐烦地“哧”了一声,摆手瞪着嘉斐,“别扯你们汉人那套饶舌的麻烦事儿。我皇妹呢?”
果然无论如何都是要拿苏哥八剌别吉这事扯上一扯的,真是毫无意外。
嘉斐眉间笑意渐渐扩大至微扬唇角,开口道:“数日前,你草原上的瓦剌亲王请了小王的幼弟前去做客。王女盛情款待,待我七弟多有情义,更亲自伴我七弟还来。七郎留王女小住游历乃是地主之谊,定会躬亲照料,事事周全,王子殿下大可不必萦怀,更不必相送至此啊。”竟是把当日甄贤那番话翻版又说了一遍,且比甄贤可气人得多了。
庶几相似的言辞,配上庶几相似的笑容,落在巴图猛克这里,简直觉得那两人是串通好的,顿时气得鼻子都皱了。
他手已下意识抓住腰间弯刀,怒目欲裂地瞪着嘉斐,吼道:“你什么意思?”
这反应全在意料之内。嘉斐略一扬眉,故意露出张惊讶脸。
“王子殿下倒是把小王问糊涂了。小王素闻草原民风‘豪放’,有抢婚之俗。如今令妹既然跟着我七弟走了,王子殿下约小王相谈原来不是打算说一说王女与七郎的婚事么?”他说到此处刻意顿了一顿,看清楚巴图猛克那张越来越铁青的脸,才轻快笑道,“我朝承周天子大礼教化,虽然没有这种抢新娘的习惯,但我礼仪之邦行事尊理守礼,对邻邦风俗也还是有所‘尊重’的。若蒙王子殿下不弃,小王自当替七郎备齐六礼聘书,求娶令妹,绝不辜负王女痴心一片。”
巴图猛克几乎要吐出血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原本以为嘉斐了不起也就奚落几句他大元的公主竟然跟人私奔南下云云,怎么也没想过嘉斐一开口就让他把妹妹嫁到南边去,还一脸已经生米熟饭的模样。
然而自古只有汉人公主和亲草原的,凭什么让他把妹妹嫁给懦弱的汉人?
这个汉人的二皇子,嘴里吐出来的字眼没有一个难听的,偏偏连在一起怎么听都觉得是在骂他,句句气得他想放狗咬人。
“你要我把我的妹妹嫁给你的弟弟?我草原上有英雄男儿无数,你那个弟弟弱得跟鸡一样,有什么资格娶我皇妹?”
嘉斐倒是并没有什么欺负小孩的兴趣,见这小王子已被气得快要“哇哇”跳脚了,便笑吟吟轻叹一声,“那就要问王女自己为什么宁愿背离兄长远离故土也要跟着七郎南下了。”也不多说别的。
偏生就是这一句最戳中巴图猛克的痛处。
巴图猛克和苏哥八剌兄妹俩一母同胞,从小一处玩耍一同狩猎,感情一向很好。虽然巴图猛克嘴上常嫌弃苏哥八剌是个女娃,但对这个妹妹其实十分疼爱。而苏哥八剌也向来敬重他这个兄长。唯独这一回,苏哥八剌竟然为了几个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拗他。巴图猛克真真气得够呛,更难过。他也瞧出来了,虽然妹妹并没有亲口承认,但无论神态或是言行都清楚明白得很。他的好皇妹这是看上了甄贤,所以才头也不回得跟着甄贤跑了。其实巴图猛克打心底也觉得,妹妹不愧是妹妹,一眼相中了他这个兄长看好的人。但她怎么能为了一个男人就不要兄长了呢?!果然女人就是女人,长大了,看上了别的男人,胳膊肘就开始冲外拐了!何况甄贤虽然脑子好使毕竟生得文弱,而他巴图猛克也不想要甄贤做妹夫。
想到甄贤其人,巴图猛克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黏糊糊的烦躁。
更多的是不甘。
这些南边的家伙果然一个赛一个的烦人,无趣的令人厌恶,有趣的又养不熟,从以前就跟他抢人、抢国土,如今竟然还想抢他的亲妹子?
巴图猛克咬牙切齿盯着眼前的嘉斐,高傲嗤笑。
“好啊,我们蒙人没有你们那么多假惺惺的麻烦事,只知道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苏哥儿那个丫头既然跟着你们跑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有另外一个人,可是有腾格里为证,在大草原万万子民的眼前被我巴图猛克抱进了黄金家族的大斡耳朵!你既然说尊重我草原风俗,不如先把这人还我?”
话音未落,嘉斐眼底的光华便不着痕迹的震了一下。
巴图猛克说的是小贤,嘉斐心里清楚。
虽然他也并未指望巴图猛克能在这一件事上有什么风度,但靖王殿下自己是没打算主动提及的,更没打算在这事上斤斤计较。
并不是不在乎,而是他并不打算将小贤当作筹码。
他应约来此与巴图猛克会面这件事,不可能瞒住小贤,嘉斐是知道的。他还知道,依小贤的个性,一定不会枯坐屋中等着他回去。
但无论最终结局如何,嘉斐都没打算利用甄贤为棋子,更不可能拿甄贤去做什么交换。
他舍不得,也做不到。
甄贤是他的软肋,更是他的逆鳞。
可这些连他自己都深埋心底不与外人所见的情愫,巴图猛克是绝不可能懂的。
这个鞑靼小王子之所以提起甄贤,并不是因为窥破了他的罩门,而只是单纯不爽想要占回点便宜罢了。
显然巴图猛克并没有懂。他还没有想明白,所以才会如此轻佻地提起甄贤,作为对嘉斐 “和亲”一说的还击。但嘉斐所给出的提议却并不是单纯地只为羞辱他们兄妹一番而已。
小王子到底还只是小王子。
嘉斐静静看着仍旧耀武扬威的巴图猛克,眉目深刻的脸庞上并未有一丝一毫情绪的波澜,唯有眼底光华后的暗影随着笑意渐渐扩散开来。
“王子殿下说的这个人现在何处?倘若他此刻还在殿下帐中,你我大概就不是在这儿相叙了吧。”他淡然扯起唇角,就好似正说起什么不相关的闲人,一点冰冷却在笑容里悄然上涨。
巴图猛克猛地怔了一瞬。
就那么一瞬间,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怒意的勃发,甚至是杀意。但很快就又消失不见了,就仿佛方才刹那间盛起的寒气全是他的错觉,是他自己心中莫名而生的胆怯。
如若这位靖王殿下不是真的被侮辱被挑衅也不会愤怒生气,那就是太会掩藏。
但再惯于掩藏气息的捕猎者也有曝露弱处的时候,世上又怎么可能有人能把情绪收放得如此恰到好处?
又及,杀机消弭,压迫犹在。
嘉斐在威胁他。
至少最后那一句话是一个毫不掩饰的威胁。巴图猛克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但眼下坐拥重兵执掌生杀的难道不是身为草原王者的他——勃儿只斤巴图猛克才对吗?
即便是在草原上雄踞一方与他周旋对峙多年的瓦剌亲王,也未敢像这样对他放过狠话。为什么这个汉人,只带着区区十个骑兵,却竟敢看着他的眼睛威胁他?
这人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和胆量?
巴图猛克惊讶地看着嘉斐,张嘴正欲再确定什么。忽然他的视线却被一抹飞驰而来的身影全数抓去。
而嘉斐也听见了,身后由远及近愈渐清晰的马蹄声。
就在那片蓝天下,血与汗浇灌的碧草黄沙之上,一人一骑,白衣白马,如天降下的谪仙祥云,纤尘不染,端方无暇,眨眼已至近前。
甄贤策马上阵,只来得及和嘉斐对视了一眼。
只这一眼,彼此已有灵犀。
他冲嘉斐略点了点头,转而看住巴图猛克,朗声喝问:“巴图猛克,你号称草原之王,当也是统领一方的人物,若不服输尽管再来战便是,做什么鬼鬼祟祟躲躲藏藏约靖王殿下来此纠缠?”
他也不给巴图猛克辩白的机会,便接着冷道:“你不许靖王殿下率军前来,自己倒是背靠大军,你丢不丢人?难怪不止王女不要你这个兄长,就连你的未婚妻也扔下你回去找她的父亲瓦剌亲王了。”
这话可算是有些难听了。就算是那四年在草原上,甄贤没少骂过巴图猛克,却也没说过这样的话。
他故意提起了牙巴忽都鲁和瓦剌亲王。
顿时,巴图猛克觉得自己浑身的刺都竖起来了。他没想过甄贤竟然会来,更没想到,甄贤一来,便这样狠狠戳他的痛处。
“甄贤!”他咬牙恨恨地唤了一声这名字,深深吐息一轮,才按下心头翻涌的躁郁,昂首哼道:“你用不着又拿话来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