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贤安静听完,把袖子拽回来,眉头紧锁。
有许多时候,甄贤其实并不想把什么事都猜得那么透。因为猜透了,就要担惊受怕。
巴图猛克下了这样一封“战书”,其实并不是白皓仁他们所认为的激将法,而是在试探,要看靖王殿下的实力和胆气究竟有多少。倘若殿下不应战,便是露了怯,如此一来,巴图猛克不但不会退去,反而必会再次重兵压境,掀起连绵战火。
是以,殿下此去与巴图猛克对面交锋,也并不全是置气,更多是不能让巴图猛克看穿了圣朝四镇兵力不足不堪久战的实情,所以不得不去。
但仅仅如此,怕还是不足够的。
甄贤并不觉得嘉斐有可能输给巴图猛克。但那小王子真是头狼一样的草原之王,一旦咬上了猎物除非生死攸关否则绝不会轻易松口。但凡巴图猛克心中还有一丝怀疑都不会甘心败退,更不会安于从此不再南下侵略。
他要助殿下破此危局,只有一招可使,就是要巴图猛克后院起火自顾不暇。
他被巴图猛克困在草原四年之久,对巴图猛克身边那些明争暗斗的角逐早已看得清楚明白。瓦剌亲王并不是甘心向这位年轻气盛的小王子臣服的,不过是迫于巴图猛克势大,想要先保存实力,伺机而动,之所以嫁女联姻也是因此。巴图猛克与瓦剌彼此都是互相利用,并没有多少信任可言。
而今巴图猛克亲自领了五万精锐南下,他在草原的牙庭正是空虚,假如此时挑拨瓦剌举起反旗,正是围魏救赵的好计,巴图猛克就不得不回头去平息与瓦剌之间的内讧,往后数年,乃至十数年都未必再有精力和胆量南侵。
虽然这么做,多少有违道义。有战乱,必有死伤,最终殃及的,都是无辜百姓,要么是鞑靼人,要么是汉人,无能幸免。
可若他此时耽于仁柔举棋不定,引至更大范围的战乱,也并不能让两国百姓免于灾祸,反而可能是愈发惨烈的生灵涂炭。
甄贤默然良久,不由长叹。
白皓仁见他半晌不吭声,举着巴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地喊:“军师?”
甄贤转身,蹙眉望住窗外的远方,“请白总兵速去请七殿下王驾和童都尉前来罢,甄贤有要事必须得与他们商议。”
“啊?”白皓仁眨眨眼,满脸不明白,“军师,你还要议什么呀?门口那几个人不让你出去没事,咱俩换换衣裳,你扮成我,骗骗他们就出去了。”
白皓仁说得轻松自得。甄贤险些两眼一黑,不由撑住额头。
这白总兵大约当靖王殿下留在门口的人都是瞎子傻子,那么近得距离,随便换身衣裳就真能蒙混过去。
倘若真让他这么蒙混过去了,便是渎职,回头王爷一怒,谁也跑不了。这几个婢女和护卫心里知道厉害,势必瞪大了眼在门口盯着,连一只苍蝇都别想逃得过。
唯今能把他放出去的,就只有七皇子。
所幸靖王殿下只带了童前一个王府亲信北上,留在门前这些人都是在应州向李总兵府上借的。这些下人得罪不起靖王殿下,也得罪不起七皇子,更不存在向谁效忠选谁站边的问题,只有唯命是从求个平安交差的份。倘若有七皇子出面担了这事,靖王殿下是不能也不会跟这么几个下人计较的。
这么简单的道理,白皓仁这个木鱼脑袋偏生不明白。
“白大人你先别问了,快去把七皇子和童都尉请过来吧!”甄贤头痛地揉了揉额角,把白皓仁往屋外推。
白皓仁满头雾水地被他强行推出门去,只得依言去请嘉绶和童前。
嘉绶还正蹲在关押苏哥八剌的那间屋外生气,不依不饶地蹬腿挠爪想闯进屋去,根本没心思听白总兵说的都是些什么。倒是童前活络又警醒,只听得开篇便知晓厉害,忙连哄带拐把嘉绶一起弄去见甄贤。
进门时,甄贤已写好一封书信,也不多言,直接递给童前,叫他务必在三日以内设法送到瓦剌亲王手中。
经应州一役,童前已对甄贤信服不已,听了吩咐也不多问,拿了书信径直就走,留下白皓仁和嘉绶满头雾水。
嘉绶大半颗心都记挂着解救苏哥八剌,听说二哥去见那鞑靼小王子了,虽然焦急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一个劲追着甄贤问怎么办。
甄贤也顾不得与他多加解释,只叮嘱他留在应州,敦促四位总兵严格依照靖王部署行事,还说只要如此,待嘉斐回来,苏哥八剌自然脱困。
嘉斐听了这话,心里欢喜雀跃得不得了,点头如捣蒜满口应承。
甄贤又问白皓仁巴图猛克来书与嘉斐约见何处。
白皓仁冥思苦想了半晌,支支吾吾颠来倒去说了三四个地名,才终于确定那地方是叫屠狼堡。
甄贤闻之再无二话,当即就往外走。
“军师,军师,你……干嘛去啊?”白皓仁忙不迭跟上去。
“去接靖王殿下回来。” 甄贤神色清冷,足下一步也不停。
白皓仁却还有些发懵,又跟出几百步去,眼看已快到马厩,狐疑追问:“……带多少人去?”
甄贤一手牵了马缰,扭头无奈看了依依不舍死不开窍的白总兵一眼。
“我一个人。”
第17章 十六、止杀(2)
和圣朝边疆上大大小小失守的军堡一样,屠狼堡也是在连年与蒙人交锋中失守废弃的阵地之一。因为地理位置独特,邻近应州城,反而成了鞑子时常光顾的据点。反倒是圣朝守军,已有两年之余未曾到达这里。配合这座军堡的名字,多少有些尴尬。
巴图猛克之所以将会面地点选在此处,除了想在地势上占个便宜之外,显然还有嘲讽之意。嘉斐心知肚明。
但他不打算与那小王子置气争强。
逞一时之快容易,守天下平安却难于登天。他自然不能受巴图猛克这种激将。无论作为皇子亲王,或是一军统帅,他首先要保,也不得不保的,都不是他一人荣辱,而是一国之门。
到屠狼堡前要淌过一条宽约三十余尺的河流。河水并不算深,亦不湍急,瞧在眼里却颇有些背水一战的萧瑟肃穆。也不知算是吉,还是凶。
嘉斐微微拧眉,静看河对岸单刀立马等在屠狼堡外的鞑靼小王子。
就在三百步开外的开阔坪地上,是严阵以待的鞑靼骑兵,狼旗云卷,黑压压一望不下数千人。连屠狼堡上也格外招摇地插着金帐家族的战旗,仿佛得意洋洋宣誓主权。
跟随嘉斐前来的十名骑手见此情景各个气得脸色青铁,有几个已忍不住咬牙切齿按住了腰间佩刀。
嘉斐扯起缰绳,催马一跃,将他们拦在原地,沉声下令:“你们在此候着。”
“王爷……!”众骑手恨得牙痒,却也不敢违令,只得不甘心地瞪着眼。
嘉斐扬唇浅笑。
“无事。我带你们来可不是为了让你们死在这里。”
他将众骑手挨个扫视一圈,罢了扬鞭策马,向着河对岸的巴图猛克驰纵而去。
而巴图猛克也在静静打量嘉斐,一如俯伏头狼打量陌生的猎物。
抑或是威胁。
在此以前巴图猛克从未有过败绩,满脑子不可一世,只觉这天地生下来就该是他所有。即便是被甄贤骗了、逃走了的时候,也只是觉得面子挂不住,于是恼羞成怒。
但他从未有一刻惊惧不安过。直到他在应州输给了靖王嘉斐。
没错,应州一战是他巴图猛克真真的输了,无论如何怒骂南人狡诈,辩称自己一时大意轻敌,也都是他输了。
巴图猛克自打学会弯弓骑射,纵横草原十数年,从没有见识过能回头反咬他一口的猎物,更没有遇见过能迎头给他一拳的敌手。而今却是两个南人接连让他吃了这苦头。他最瞧不上眼的南人。甄贤和他心心念念的那位二皇子,靖王嘉斐。
巴图猛克几乎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南人中还有这样能打、敢打的人。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他输了,由不得他不信不认。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恋恋不舍地追着一匹猎不着的鹿,却赫然发现前方早有只严阵以待的雄狮正眈眈盯着自己,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追猎不成反被猎。
平生头一回,巴图猛克尝到了被捕兽夹狠狠钳住腿骨的滋味。
他甚至当真产生了后退的念头。
但他不甘心就这么退走,也不能就这么退走。
在他的身后,是他的万万子民。若他不能重振金帐家族的雄风带领他的草原勇士们再度南下夺回长城那一头那大片肥美丰饶的土地,他的追随者们就只能跟着他一起在苦寒草原上忍饥挨饿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
这一仗是他要打的,更是他不得不打的。倘若他就此败退,他就会失信于他的子民,会威严扫地,那些好不容易才被他征服麾下的部族头领又会蠢蠢欲动,随时都可能窜起来咬断他的喉管挑战他头狼的地位——头一号就是瓦剌。
所以他不能止步于此,不能就这样输给那个靖王嘉斐,就算今日他被拦住了去路,他也绝不能铩羽而退。
只因这一战,根本无关一时胜负,而是生死之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