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他已是这天下之主,手握至高无上的皇权,四海万方都为他所有,想要什么不能得?究竟为了什么还要处处掣肘顾虑重重?
嘉斐头痛地按着太阳穴,唏嘘良久,沉闷苦笑。
“上元我去拜谒父皇,父皇说你爹当年天天追着他骂,苦得他没处躲,恨不得爬上树去再也不下来,问我如今有没有感同身受。我当时还信誓旦旦地说:‘小贤温润谦和,从来不大声和我说话。’父皇不信,笑我不要说嘴打嘴。”
他语声缓和,似是说笑打趣儿一般。
甄贤闻之,紧拧着的眉便也终于稍稍舒展开些许,不自觉也放柔了声调,“我在这个位置,就是要替陛下多虑一步,才不使陛下行差踏错。陛下不爱听也没关系,觉得我凶悍无礼也没关系。”只是眼角眉梢仍有忧色难消。
“我可没说你凶悍无礼。”嘉斐矢口否认。他顿了片刻,似有思索,而后沉声发话:“各地上报没上报的案子,让他们酌情重判,以儆效尤。朝官有不守礼知节不敬高堂的,轻者罚俸,重者革职。”
圣上这是还心存侥幸,在和他讨价还价。孩子一样,盼着抢先把下头的人都责罚了,自己那一顿板子能不能就此免过。
但这是国事,哪容这样儿戏的。
甄贤心里有点想笑,却又不能真笑出来,便努力板起脸道:“出了问题,闹得大了,就囫囵重判了事,只想着把事情压下去,也不追究根源,这是懒政,冤狱难免。万一地方官员起了投上所好以显政绩的心,再故意造些假案出来,还不知道要枉死多少无辜。圣上您这会儿才想起来正法典,凭什么服众?头顶上的天都是歪的,您想让堂官们怎么判案?”
眼见他又要开始念叨,嘉斐慌忙摸了一把仍是余热未消的耳朵,就按住他央求:“明天,明天一早我就让人把寿昌宫好好打扫出来。恁大的宫殿空了许久,总得要一点工夫收拾,也不能把这宫里的人都累死吧?”
他的软肋陛下倒是十分清楚的,知道拿宫人们说事,他多半会顾虑心软。
甄贤就点点头,“陛下说得对,圣心难测,朝令夕改,念头一变就要连累下头的人不眠不休大动干戈,这样不好。不然我去替陛下收拾吧。君上犯下这样的过错,在于臣下没有尽到劝谏的职责,我替陛下受这个罚也是合情合理的。”
他说着就站起身,作势真要告退去打扫宫殿了。
今上后宫只有崔皇贵妃一位妃嫔,住在坤宁宫侧近的翊坤宫,内廷其余宫殿,除却万太妃居住的慈庆宫和太子殿下的清宁宫外,皆是空置日久。这寿昌宫说大不大,说小也着实不小,冷清了这么久,要仔细收拾出来,怎么也得派上十数个内官、宫女辛苦一整日。就甄大人这沉疴日久积劳气郁的小身板,别说打扫宫殿了,只怕站在空荡荡的正殿里受一个时辰寒气就得咳疾发作。而这种事,皇帝陛下又哪里忍得了。
嘉斐当即坐不住了,纵然知道甄贤也并不是当真就要亲自去打扫宫殿了,只是想逼他立刻明确表个态,也只能认输就范,慌忙跳起来将人拽住,哭笑不得地低头连声允诺:“朕罪己。朕亲自去收拾寿昌宫。朕亲自去西苑接继母皇太后殿下移驾寿昌宫。朕斋戒自省,一定牢牢记着这个教训,再也不敢了。”
见皇上终于是松了这个口,甄贤才慢悠悠地转回身,点了点头,道:“天子一言九鼎。我等陛下明日朝上的旨意。”然后他又顿了一下,明显是在认真思索什么,末了抬眼深深望住面前的皇帝陛下,轻声道:“国事劳心,陛下又一向不惯茹素的,陡然改了膳食恐怕不利龙体。只要心到,斋戒这种做给人看的事,不如就免了吧……”
小贤的眼神诚挚热切,满是关怀担忧。
这人半点情面不留地把他狠狠一通臭骂,硬逼着他低头退让认错自罚,到头来却又担心他的身体,连肉都舍不得真让他亏上几个月。
可小贤自己大概都没意识到,他在他面前不自觉流露的埋怨也好,与他私下说话时不经意的强硬执拗也好,哪怕是吃准了他的心疼和在意来胁迫他也好,都隐隐散发着亲密娇嗔的意味。
亏得这人还敢与他说四郎要“恃宠而骄”了。古往今来,敢这么在皇帝面前“肆意妄为”,骂得皇帝面红耳赤就差跪地求饶的有几人?也不知真恃宠而骄的究竟是谁。
但这一点不与明言的亲昵却叫嘉斐满心甜蜜起来,顿时有多少苦闷委屈也不觉得了,就满嘴“好好好,朕什么都依你,都听你的”哄着拽着把人重新按回座椅里,撒不开手地腻着瞧着,越瞧越舍不得。
心里贪念陡生,明知不该得寸进尺也还是按捺不住雀跃欢喜。
嘉斐反复犹豫了好一阵,到底还是忍不住,就轻轻拉住甄贤的手,试探着问:“你近来……确实好了许多了?”
甄贤眸光一颤,立刻嗅出他嗓音里潜藏的暧昧含义,但似乎并不太想应他,就侧目看着他不说话。
可既然都已开了头,就这么缩回去岂不是很没面子?
更不甘心。
嘉斐心一横,决意就算耍赖用强也得顺一回意了,便故作不懂地追问一句:“既然好多了,今晚能不能不走?”
话虽是这么问,只是“既然身体已经没大碍了,今晚就留在宫里,陪朕用个晚膳,喝点小酒,看看月亮,谈谈心,睡睡觉,重点是睡睡觉”这种大白话毕竟太昏君了,实在说不出口。
真要说了,八成会被揍。
果然话音方落,他就看见小贤的脸色变得非常微妙,红一阵白一阵的。
“臣还有没有看完的公文要赶着看完,还是先告退了。”甄贤立刻就又站起身,躬身行完礼就想跑。
“你别走。”嘉斐打定主意不放人,啥身份架子也都不端着了,直接伸手拦腰强行把人捞回来,双手圈进座椅里,不悦道:“什么公文定要今日连夜看完?”
甄贤被他这么圈死在椅子里,哪儿也不能去了,又不能对着皇帝陛下踢打挣扎,只好挑眉呛声回去道:“为了陪着荣王殿下在御前演全武行耽搁下的公文,今日事要今日毕。”
这时候把四郎扯出来说也没用。
嘉斐丝毫不为所动,就维持着这个“围追堵截”的姿势,冲外间喊了一声:“来人去把甄大人今日必须看完的公文都搬过来。”
甄贤简直目瞪口呆。
早就蹲在南书房外头听了半晌“打情骂俏”的秉笔太监哪敢怠慢,唯恐一个不周到坏了皇上的好事,不一会儿就领着几个小内官把督察院的公文全抬过来了,恭恭敬敬搁在被困在座椅里起不来的都御史大人跟前,还没忘了多加一张桌案。
宫人如此善解圣意,皇帝陛下十分满意,这才稍稍松开些手,指了指那张新添置的桌子,“那你就跟这儿看罢。朕陪你看。不过晚膳还是得用啊。让他们送过来,你陪着朕一起吃。”
看来圣上这是铁了心非要做一回昏君不可了。
甄贤脸上颜色变换,几度欲言又止,终于是忍无可忍,“臣刚才说了那么多,看来陛下是全当耳旁风——”
“没有啊,哪儿能呢。朕与爱卿彻夜勤政,有什么害怕上行下效的?”嘉斐决意死皮赖脸也非要得逞不可了,竟然干脆在他身边坐下来,一脸泰然地托腮盯着他。
这油盐不进死不悔改的架势可把甄贤给气坏了,更多是觉得羞耻,干脆扭头拿起公文,一眼也不多看那没脸没皮的皇帝。
嘉斐也不闲着,一会儿命人传个膳,一会儿又让奉个茶,再一会儿来些点心宵夜,反正就是捣乱,一刻也不让人安生。
甄贤执意不理他,埋头扎进公文堆里,只当他不存在。
就一直这么僵持到子夜时分,独自折腾了半宿的皇帝陛下实在是受不了了,干脆一把给人从桌案前拽起来,打横往怀里一抱,就大步往屏风后的卧榻走过去。
第132章 三十七、我不许你死
甄贤浑身一颤,瞬间脸就彻底红透了,想抗拒又不敢出声,唯恐被外间的人听见,只好怒气冲冲地拿眼瞪着嘉斐。
如今在禁中,比不得从前在靖王府,皇帝陛下跟前伺候的人比做靖王那会儿不知道多了多少,尤其还有负责起居注的史官,天子一言一行都要记录在册,不能随心所欲全撵得远远的。甄贤是个面皮薄的,那受得了这档子事被一大群人在近前听着瞧着,每每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实在躲不过了,才半推半就奉陪一场,也是半点声音都不肯漏出来。
自从嘉斐登基成了皇帝,甄贤总觉得尴尬,无所适从。
他是陛下的臣子,又不仅仅是臣子。
至少陛下明显没有将他视为臣子,而是把他当作最亲密的爱/侣对待,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让他留宿宫中,偶尔还会微服出宫去找他。
可他却又不是女子,不是陛下的妃嫔。
这种错乱的关系始终无法理清,让甄贤惶惑不安。触犯禁忌的羞耻感时时刻刻侵蚀着他,更莫名叫他贪恋,要拼尽了全力才能勉强克制沉沦的渴望。
从小到大,礼法,教化,他认知中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这样是不对的,他不该做这样的事,更不该纵容陛下与他一起堕落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