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道:“那活人为什么是活人,死人为什么是死人?”
肖十六转过身子,这火已经如约放了,这坟里的死人不会再生事,他便已经完成了任务,完成了任务,便不必再逗留。
阿魄与他一起离开。
肖十六道:“我方才已经警告了许碧川走,他不走。他不走,那一定是知道如何活得下来,所以活人是活人。伍老先生终于决定要回到这座墓中,那死人便是死人。”
阿魄问道:“这是谁的坟?”
肖十六像是往常那样打开了话匣子:“邱心素当年说要把我送回她家,她却把我送来了这里。”
阿魄问:“这是她祖上的墓?”
肖十六懒洋洋点了点头:“这座坟是她祖父的坟,坟是给自己建的,所以只能从里出去,没办法从外进去。我们进山时那所谓的入口,才是最里的墓室,白家用了点脑筋将墓挖开,它便成了一个安全的密道。”
他又道:“在它还是一座墓的时候,墓中至少有两个忠心耿耿的仆从,一人守着一个门,主人家在最后将死未死的时候,才能进出自如。”
阿魄想了一下那副场景,只笑道:“这很奇怪。”
肖十六却耸肩:“不奇怪,这些人想把秘密带进坟里,又想把今后意欲知道秘密的人也全都一起带进坟墓,便建了一座巨大的坟地。岂料这秘密不仅被狡猾的白家人发现了,还借此辉煌了一个门派。”
阿魄看向他:“你又是谁?”
肖十六将大刀扛在肩上,他人瘦高,不适合用大刀。但他扛起大刀来却是意外的潇洒有度,他脸上扬起个笑容:“我是太平镇肖家人,家中十六口人被血蝠门杀害,太平镇县官许渝帮我惩治了凶手。所以这辈子,我不是来报仇的,我是来报恩的。”
阿魄好笑:“不是来报仇的,为何还叫肖十六?”
肖十六问道:“那阿魄是来报仇的?”
阿魄神秘道:“我也是来报恩的。”
两人相视大笑,都是正当年华的少年,心结解开,又是值得把背后交给彼此的伙伴。
“你要去和柳婆婆解释吗?”肖十六问。
“为何不是你去?”阿魄道。
肖十六摇头摆手:“别别别,还是你去吧,我有人要找。”
阿魄叹了口气:“我也是。”
肖十六听了大笑:“那正好!那事成后便一起去,省得婆婆只生我的气。”
浓烟在雪上滚滚沸腾,将方圆三十丈的雪都化成了冰冷的污水。
一声巨响惊起,几乎地动山摇。
那浓烟所在的位置,像是被巨人踩了一脚,轰然坍塌了下去。
邱灵赋醒了,但是没有睁开眼。
自己醒来,不过是要按照段惊蛰的计划,看到他要自己看的东西,做着他要自己做的事。那便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这才是聪明的做法。
但他还是睁开了眼睛,因为他想起了邱小石。他也曾因为他手中的零嘴就对他崇拜和喜欢,也曾因为疼痛难忍在渴望着他的安慰,但邱灵赋已经许多年没有正眼瞧过这个人了。
他想在梦里正眼瞧瞧那人的脸,但尖锥般疼痛却刺进他的心中。
人是趋利避害的,他需要张开眼睛找一些让他快乐的东西。
身边没有快乐的东西,只坐着一个人。
邱灵赋猛地爬起,坐起来便发现,他与那人之间隔着一道铁栅栏。那是一道将他囚禁于此的的栅栏,却让他感到了安全。
坐在栅栏之后的是一个苍白如纸的人,一动不动,远远地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气。自从昨夜之后,他便一直没了血气,像是一鼓作气终于撑到了尽头。
“醒了?”段惊蛰问。
邱灵赋没有说话,两人只是看着彼此,安静得就像此处没有活物。
邱灵赋看着段惊蛰,眼里充满着警戒,好像随时能把他杀死,但有时又忽然露出了害怕和厌恶。他一动不动,只是看着。
他从来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但他不轻易流露自己的软弱。对阿魄对段惊蛰都是如此。他欺软又怕硬,品行低劣,现在只能以被动的状态等着。
可段惊蛰看他的眼神却很柔和,他的神情有时候像是在回味,有时候竟然又很痛苦。
他在折磨他自己。邱灵赋居然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甚至邱灵赋已经累了,不再把目光放在段惊蛰身上,可那人还在看着自己。
这座这地方头顶有一个一人宽的洞口,能看得到天空。天光从明亮到黑暗,段惊蛰足足看了半日之久。
像是终于累了,段惊蛰便拿着手上的一个东西摇晃了一下,那个东西没有发出声响,但是他身后很快出现了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孔汀,他的态度很恭敬,是孔雀滨的一位弟子。
那人将那椅子直接扛在肩上,走之前往那栅栏地上扔了一个馒头。
第二天,段惊蛰又来了,坐着那个摇摇晃晃的人肉椅子。
地上的馒头,邱灵赋动也没动,段惊蛰只是瞥了一眼,又像昨天那样安静地坐着。
他为什么要看我?他又想做什么?
邱灵赋有无数的问题要问他,但又什么也不想问。
他开始躺在地上闭目养神,反正这人要对他做什么,自己也反抗不了。这地方他已经检查过了,一条洞道岔开几个口,全是死路,除了这道牢固的铁栅栏,只有顶上二十丈的地方,那个遥远又狭窄的洞口。
邱灵赋这一天没有任何动静,等段惊蛰再次摇晃那手中的东西时,他才抬头看了一眼。
段惊蛰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他又摇了摇手中的东西。
“很新奇?”他看着自己的手,“当年孔雀滨雀部有很多类似的玩意,就是为了让孔部护自己安全。”
邱灵赋只问:“阿魄呢?”
哪有说书人不愿开口的,他两日不说话,声音像是生锈的刀,拔出刀鞘时如此滞涩。
段惊蛰听了一愣,只露出个诡异的冷笑:“要是我是你,我可不敢问这句话。”
这句话让邱灵赋心惊胆战了一个晚上。
夜是真的寒冷刺骨。
地上连一层保暖的干草都没有,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一点光亮。就是与阿魄从紫域到崇云城的日子,阿魄也不会让他的夜晚过得如此寒冷。
邱灵赋从头到脚,就连心也像是结了冰,整个晚上也没有换个动作,像是这山中的一块石头。
这天太阳升到那头顶上的洞时,段惊蛰还是没有来。
邱灵赋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一天的不寻常。
他耳边听到了人声,嘈杂纷乱,他甚至想到了淮安街前的夜市。
第76章 殊途(六)
阿魄已经在这座山上寻找了两天。这座山常年飘雪,最擅长掩盖人的踪迹,也最擅长将秘密销毁。
其他人也在这座山上找了两天。
江湖人来者上百,来时浩浩荡荡,现在却已经七零八落。就像是被迫圈养在一个笼子里的老虎,谁也不相信谁。
正因为七零八落,所以他们只知道宝物不在手中,却不知宝物究竟有没有。
这山上的人,开始了对彼此毫无目的的猎杀。
阿魄一路寻来,总能发现一两具尸体。每遇上一具尸体,他都会仔细端详,观察之后又会松一口气。
他从一具尸体上拿走了破旧的斗篷,将自己藏在了斗篷中。
这片林子昨天他还搜寻过,今日又多了两具尸体。确认那不是邱灵赋后才要走,可又停下了。
其中一具尸体的怀中掉出了一个血染的纸包,他认识这纸包包裹的方式,这种纸包,邱灵赋在紫域手上总要拿几个。
他捡起来打开一看,果真是零嘴,可那松子糖已经被血污染了一半。
这死去的是一个和邱灵赋一样喜欢零嘴甜味的人。
阿魄将那几颗干净的松子糖用帕子包起,又不自觉抚摸着那支匕首,站在林中只觉得心中充斥着无端的萧瑟和寂寞。
邱灵赋那夜为他所做的事,他已经一清二楚。
捉来一人以刀逼问,很轻松便问出一切。现在这座山上,足够凶暴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什么报仇,哪里用得着去详略地策划报仇?这些人光是听说书人摆布,就已经轻易地自相残杀起来。这就是江湖惯有的恶习,只不过被遗忘已久。
阿魄想,邱灵赋只能在那些错综复杂的洞道中,也只能在段惊蛰手中。
因为他在这座山上没有发现孔雀滨的踪迹。
头顶上时不时能听到弱小的人生,邱灵赋想过要呼救,可又知道来了人自己死得可能会更早。
但有人声总比安静无人好,他在那嘈杂中变得愈发冷静。
他忽然听到了有人走近的声音。
一人扛着一把椅子,脚步平稳,椅子上坐着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
段惊蛰被阿魄一刀重伤,虽不致死,但连续两日来这冰寒阴冷的洞道中久坐,这伤一直未见好。
不见好的伤,没有血色的脸,但此时又因为那毒辣的眼睛和嘲讽的笑容,显得容光焕发。
那属下将椅子小心放在地上,段惊蛰也在椅子上颠了一颠。人因为伤病而慵懒少动,人又变得削瘦苍白,这颠了一下,整个人便像是一个木偶,优雅而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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