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邱心素竟然伸出手来,从那糖中取了一粒。
邱灵赋只觉得欣喜,但他看邱心素久久不放在嘴中,又急了,软声道:“这个好吃,娘快吃一个。”
这屋顶不少破陋,屋内便充盈着月光。那糖捏在手中像是滚了一层糖霜。
邱心素却盯着那糖,淡淡道:“他当年也常送我零嘴,他以为天下的女子都爱吃甜的。”
她慢慢将那糖放在嘴里。
邱灵赋听着,心中只涌上一股落寞,他一直以为邱心素是真爱吃这个。
可他又想起什么,在怀中慌忙掏了一番,庆幸那东西还在。
他讨好地,将那一方绣着兰花的兜子拿了出来:“娘,你看。”
他看到邱心素眼中似乎瞬间点燃了一点光,她终于动容道:“怎么会在你这里?”
邱灵赋道:“是那徐老伯藏在了崇云山。”
他只看着邱心素,而邱心素只看着那帕子。她看了许久,布满剑痕的手指轻按着那绣花。
邱灵赋看了她半天,又觉得饥肠辘辘,转过身去翻找那成堆的吃食:“娘,我们先吃东西,我肚子都饿了。糖和栗子我们可以留着,这个酥糕不错,脆不腻口,找遍淮京都没有比这个好吃的······嗯!还是这个烧鸡最香,我前几日做梦都想着要吃这个,你一定要尝尝。”
在邱灵赋转过身去之时,邱心素眼睛就已经放在了他的侧颈上。她的眼神安静无声,冰凉得像是月色。
她的手暗暗摸到了自己的剑柄。手上有些粘稠,是因为方才取了糖,所以她握着剑的时间比平时更久。
“好烫!”邱灵赋突然大叫了声,他嘴里喋喋不休,隔着干净帕子捧着一只扯得稀巴烂的鸡腿,转身过来,“娘,你来——”
他看见邱心素正盯着自己,眼神有些寒冷。不由得有些愣然,连要说的话都停进在了嘴里。
邱心素见他回头,脱口道:“那毒······”
他赶紧道:“阿魄去找解药了,你应该与他见过。他很快就会回来,你别担心。”
邱灵赋听邱心素说那毒,不仅不觉得难受,还暗地觉得开心。
邱心素看了他许久,才点点头:“嗯。”
邱灵赋看到她将手从那剑上抬起,本觉得奇怪,可等邱心素接了自己手中的食物,他又立刻将那奇怪之处抛之脑后,心里好似做梦那般温柔。
夜里,待邱灵赋在身侧酣睡。邱心素盯着那屋顶上的窟窿,此时屋内彻亮,天上的月几乎圆满。
下一个圆月前,她不会再动自己剑。
第89章 毒与药(四)
邱心素一向浅眠,但第二日醒来之时,才发现身边空落落,邱灵赋已经不在身边。
她伸手过去摸那干草,她的手是冰冷的,那草也是冰冷的。
邱灵赋早就离开了。
她眼里一寒,正要执剑起身,那地面却破开了一道日光。
邱灵赋站在门口,拿着一壶茶,两个杯。
邱灵赋看邱心素那动作,乍然一笑:“娘,我都到了门前,你才发现我。”
邱心素听着神色漠然,只道:“我这十五日,退步了不少。”
邱心素应该远远地便能察觉来敌人,并在那人还未到跟前时,将他了断。
邱灵赋把门阖上,赶紧跑到邱心素面前,将茶水倒了两杯:“娘,我们就在这里等着阿魄,等阿魄拿了解药来,我们就再找个地方住下来,小石不在了,可以让阿魄陪我们。”
邱心素不知是不是从许碧川那里听了小石的事,她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可邱灵赋说起小石,却有些语哽。他低下眼睛,不想去看娘的表情,也不想让娘看自己的表情。
“娘,你不会再走了是吗?”他的语气尽量和她一般平和冷静。
邱心素端着茶,想了许久,点点头。
邱灵赋喝了茶,觉得嗓子舒服了好些,又问:“娘,你是怎么收养的小石?”
邱心素道:“他要收养的。”
邱灵赋点头,他清楚了。
邱心素也未去质疑阿魄能如何拿来解药,竟然也真的愿意与邱灵赋待在此处。
邱灵赋兴高采烈,说起这陋巷住着一帮乞儿,自己这茶是问他们讨要的,又从那乞儿说起如何与阿魄认识,那阿魄以前如何讨人厌,现在如何讨人厌。阿魄从不如自己意,所以自己对他无半点喜爱。
接下来的话再也没有离开过阿魄。他又说起一路的美食佳肴、崇云山上晚霞万里、白雪岭的银装素裹。他的每一句都有阿魄,就像那一路上每时每刻都想着邱心素。
“娘,你这一年是怎么过的?”邱灵赋刚问出口,又急急道,“你不愿说就罢了。”
邱心素只默然看着他:“你变了。”
邱灵赋听了只想起无尽的委屈,但他忍住了去拥抱邱心素的念头,红着眼睛笑道:“娘没变。”
邱心素眼睛又落到邱灵赋手中,只见他方才出去一趟,又买来了零嘴,她未问他哪里来的钱,只道:“我听闻了白雪岭上的事,你最好不要再出去。”
邱灵赋见她关心自己,高兴地拿出才买的热玉米:“这个涮上酱好吃。”
邱心素将那涮了半边料的玉米接了过来:“你平时就吃这些?”
邱灵赋奇怪道:“这些比饭菜好吃多了。”
从小邱心素给足了钱,邱小石又是个心软的,邱灵赋平日就爱光顾街上的零嘴,去酒楼也是点大鱼大肉,不爱吃素。
他睁着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脸上满是污泥,嘴边也啃得乱七八糟。
邱心素看着他的眼睛:“你十七岁了。”
邱灵赋不知她在看什么,只是停止了咀嚼,让她好好看。
邱心素又温柔道:“十七年了。”
邱灵赋没说话。
“十七年了,我也不会做一个菜。”她就这么冰冷又笨拙的一个人,竟然已经做了十七年的娘。
邱灵赋赶紧道:“没关系。”
他可不想在这个人面前软弱,只希望她别再说,省得自己忍不住掉眼泪。
邱心素看着邱灵赋低头吃东西的模样,许久才收回目光。
邱心素不再说,邱灵赋也不再问。
这里四处很静,城那边又很热闹,是一个很适合邱心素思考的地方,也很适合邱灵赋享受。
每日两人都去那街上走一圈,等邱灵赋搜罗了一圈吃的,便又一同回到此处喝酒练剑。
一次邱灵赋终于击中邱心素的衣角,邱心素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邱心素道:“有进步,尚需努力。”
邱灵赋难掩喜悦:“是阿魄,他陪我练了许久。”
他到现在为止才开始感激阿魄的逼迫,即使那日日苦练已经让他从徐老伯手下逃过一劫。
“阿魄?”她才想起自己从未长时间陪邱灵赋练剑,只要她不陪,邱灵赋就极少自己练。
这一点笑容邱灵赋惦记了一日,这一天嘴角都是高高扬起。
但邱心素半夜却听到了轻轻抽鼻的声响,她看远处邱灵赋背过身,肩膀颤动着。
“睡了?”
邱灵赋没有回应,但那抽泣声却变得更轻了。
邱灵赋小心地抹着眼泪,如果邱心素过来,他至少可以用干爽的面孔假装这花脸本来就是这么花。
邱心素没有过来。
过了半个时辰,他才敢仰躺着,面向那天上的窟窿,望向天上那轮月。
这一个月,他没有去打听任何江湖消息,也同样感到充实和自在。
这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月,他在这月光中,想起了这十七年来所有最快乐的日子。
他不想死,也不想让那夺走快乐的毒发作。
还有三日又是月圆,他已委托如意楼小童传去消息,可阿魄为何还不来找自己。
第二日晚上,邱心素不见了踪影。
邱灵赋给自己洗了澡回来,看着空落落的屋子,手中的衣服和水桶通通落在的地上。
他拿着剑,连脸上的土也没抹便去找她。
这地方可是紫域,他素面朝天,让自己一张与邱心素相似的面孔肆无忌惮暴露在人群中,很快便有人暗中尾随,缠住了邱灵赋。
邱灵赋一心要找邱心素,手里的剑不长眼睛,可他才在那伙人身上划出血痕,胃里便开始隐隐翻搅,手中的剑几乎握不住。
正要被人擒住,一道剑光从远处驰来,电光火石之间,身边的人都已经没了性命。
邱心素去买来了酒,手中还拿着两个碗。
邱灵赋跟着她进了屋子,邱心素给两人倒上酒。
“娘······”邱灵赋的目光紧紧地,根本不敢离开她,生怕她要走。
“你要是要走,也等阿魄来了再走。”
他这会儿终于用上平时求人的语气。
邱心素不说自己要走,也不说自己不走。
酒是温酒,月是冷月,她端起碗来,对着这冷冷的月光喝了一口。
邱心素道:“我从小就被勒令勤苦习武,爹说我不一样,要活下去,必须好好习武。身在花雨叶,我不曾松懈半分,从遇上他开始我才会偷懒。”
她从来只说他,不说“你爹”。邱灵赋不记得爹,但记得娘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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