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赤金衮服的男人坐回了原位,翻动着手中的折子,漫不经心地道:“这几日不少外邦的商旅在京城走动,今日郭戎的储君又来朝贺,带了不少朝贡,声势倒是十分浩大了些,朕先前已派人将他们安排在京城中的驿馆中住下了,不过你这几日派人盯着些,莫要出了什么乱子。”
大周王城之地是一国中心,财赋权利集中于此,亦是天下利益往来之地,只是自十几年前出现过为了利益纷争的动乱之后,周立宵便改了律法,没有通牒和批命文书的交易一律禁止在京师进行,只是这几日是郭戎的人来朝贺,跟着来的外邦人自然不少,事务跟着繁重,不好一一过审,便放宽了政策。
喻尝祁想起曾经有官员与商人勾结私贩军辎,周立宵对此事十分恼怒,所以很排斥本朝官员与商人接触,所以知道他不愿再有此事发生,颔首道:“是。”
“嗯。”周立宵拿着朱笔在奏折上批改了几处又道:“那郭戎的储君今年似乎刚及弱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先前林凫跟朕提议用和亲政策中和局面,而那郭戎的君主此次一行却也正有此意,你看如何?”
“莲娣公主?”
“不错!”周立宵看了他一眼,“朕就这一个女儿,自然生的娇惯些,就是不知她可会答应?”
喻尝祁有些无语,想说你做事向来杀伐果断,何时征求过别人的意见,这边周立宵又道:“不过此事若是成了,也由不得她。”
“待到月夕,朕预备在宫中设宴,你届时把夫人也带过来!”周立宵突然又这么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喻尝祁一怔,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又道:“朕当年为你们俩指婚,是为了你着想,不是让你把她冷落在家,一个女人最好的青春年华若是辜负在你手上,你倒不如去出家修行!”
喻尝祁默默颔首,想说我正有此意。
那边周立宵冷冷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一言一行朕俱已知悉,朕知道你还在为当年叶家的事怪朕,不愿跟朕多言,但是你记住,那孩子待在你的身边,不是因为朕的默许,而是他的命捏在你的手里,别作出什么惹眼的事因此害了他。”
“……”
近半个时辰的训话结束,喻尝祁走出殿外,看见坐在殿阶不远外的长廊上,叶凡几坐在廊柱上看着太液池的背影,少年身形颀长,下身的长摆被掀起,露出被绸裤包裹的腿又长又直的垂下,束好的发髻勾勒出清秀的侧颜,那眉眼淡淡的,平静的似乎能看透远山。
“他的命捏在你的手里……”
周立宵的话不断回旋在耳边,眉目间的纷乱益发的重,喻尝祁闭上眼复又睁开,双眼微眯的看着头顶的天空,明晃晃的太阳如火般照耀着大地,只是秋意渐浓,再炙热的光也变得虚无缥缈了起来,照进眼眸中,通透的宛若琉璃。
今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可惜,他不喜欢。
第17章 第十七章
人有时候就是如此,活着的时候不好好珍惜,待到失去了却又追悔莫及,这是人之常情亦是人的天性。
就如他一般,他失去了很多东西,可值得他在意的却始终只有那一个,可是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无论他如何追悔都无用,所以他便学会了痛定思痛,趋利避害也是人的天性,失去的东西既然追不回来,除了追悔就是好好珍惜现在的一切。
但是他再没有什么值得珍惜的东西,想要做到不再失去任何东西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在意任何东西,这样无论得到还是失去,都不会有太多的触动。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随着一声清脆的炸裂声音,脸上有温热的液体一点点的流了下来,喻尝祁下意识的伸出手指抹去,面无表情的看着素白的指尖上那一点点殷红。
方才还一片喧哗的正厅因为他的到来瞬间安静了下来,周围的空气静如死寂,似乎能听到那个女人沉重的呼吸声。
阿颜和一众侍从默默的站在一旁没有出声,正厅一片混乱,地上一片狼藉,四处都是摔碎的瓷器玉瓶,锋利的碎片四分五裂的散落一地,瓷片上的金漆和彩绘在明晃晃的烛光下蒙上一层流光溢彩的光晕。
林辞镜站在中间,檀唇轻启,胸膛微微起伏着,一张玉颜似乎因为愠怒蒙上一层红晕,却丝毫没有减损她半分清丽,只是那双凤眼在看见喻尝祁后,依次闪过吃惊、慌乱还有愤怒,以及最后的归于平静。
所有人都没有出声,抑或是等着喻尝祁说话,可他只是静静的审视着这里的一切,落在人身上的目光,可谓实质般的冰冷。
直到最后定格在林辞镜的身上,没有说话,无声的压制——
“王爷是在看什么,看妾身无理取闹的后的结果么?”林辞镜率先开了口,音色清冷全然不似往日的温和娇媚,可隐在罗袖中的纤指不由捏紧,因为喻尝祁的目光感到心虚和委屈。
站在身后的叶凡几闻言却十分讶异的挑起了眉,他倒是知道喻尝祁有一位姿容秀绝、文雅敏慧的夫人,却没想到这位夫人的脾气倒是挺大的。
他们从宫中才回到府中不久,刚踏进正厅,一个瓷瓶便迎面砸了过来,不过二人反应俱是敏捷,巧妙的避开了去,只是瓷瓶砸在喻尝祁侧面的玉屏遮上,碎裂的瓷片飞溅开来,叶凡几趁机后退了一步避免开来,不过喻尝祁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几块细小的瓷片划破了肌肤,顿时半张侧脸上鲜血淋漓。
“啧啧啧,这可怎生是好?”叶凡几侧过身去,看着喻尝祁侧面上的鲜血,十分殷勤的拿着一张绢布体贴的替他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后者微微一顿,伸过手拿下绢布按在侧脸上,然后一言不发的转转身便要走。
林辞镜却突然追上前来,语气隐隐颤抖着,一把抓住喻尝祁的胳膊,“王爷,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喻尝祁看了她一眼,“你想我说什么?”
眼眶蓦地发红,林辞镜不似方才那般冷静自持,微微梗声道:“你知道妾身今日为何如此么?”
“……”喻尝祁冷冷的看着她,不言不语。
“妾身今日听见那些人都在议论,他们说我堂堂一个应汝王妃这些年毫无兰兆之象,未能为应汝王府添得一子一女……”说到这里林辞镜有些泣不成声。
叶凡几闻言有些惊讶的看了喻尝祁一眼。
后者依旧一副岿然不动的模样,皱眉道:“你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听别人妄言?”
林辞镜怔住,看着喻尝祁道:“你倒是不在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些年来我何曾容易过!”
她身为应汝王妃,身份家世一样不差,可就在身为人妇这一点上屡遭人指点,别人纵然顾忌她的身份不敢直言不讳,可私底下的流言蜚语哪一刻何曾断过,在这个时代,无子孕育本身就是对女人最大的伤害,更何况喻尝祁和她成婚的那一天就从未正眼瞧过她!
这么多年来的委屈和寂寞在这一刻全然爆发,她一向也是冷静自持、知书达礼之人,可燎原之火从来都不是弹指一瞬便能成的。
说罢,她转头突然看见了喻尝祁身旁的叶凡几,盈满雾气的眼眸在对方的眉目间停留了一阵,神情蓦地一愣,片刻后竟毫无顾及的放声大笑,指着他道:“这人又是谁?原来你这么多年竟还一直对那人心存念想么,他到底有什么好,好到你宁愿找一个嬖童都不愿看……”
“闭嘴!”喻尝祁怒喝出声,俊美的容颜染上一层怒火,一向寒凉的眸眼中寒意更甚,林辞镜从未见过这个男人真正的生气,呆愣愣的看着喻尝祁说不出一句话。
下巴传来一阵刺痛,耳畔是那人冷冽到毫无起伏的声音,“你若是不愿意,我可以明日一早就将休书呈交给陛下!”
话音未落,喻尝祁蓦地一甩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
是夜,轻薄的窗纸上倒映出屋外的树影,几支带着花梢的不知名事物垂打在窗棂上,上面似乎沾染着雾气,点缀在窗纸上晕染出一片粉色。
檐下灯火辉煌,在时间的流逝下却逐渐幽淡,变得深寂起来,在这秋意浓厚的寒夜似乎还能听到里远方不知处的叹息。
门扉被人推开,一阵夜风袭来,似乎将要洇灭烛台里的油芯,喻尝祁拿过镇纸压在被吹动的卷册上,转眼一看,愣了愣。
“王爷,这么晚了也不睡觉,是在等我么?”叶凡几笑咪咪的走了过来,手中捧着一张漆案,上面放着一只锦盒。
“你来做什么?”喻尝祁转过眼去,继续执笔抄录着卷册,这是礼部的人在落霞不久时送来的,是这几日京畿的主要人员流动和记名登策,另外还有郭戎送来的朝贡名单,本来这些事情应该交予礼部和司府来管理的,但是来的礼部官员却说这是周立宵点名让他处理的。
既然是那人开口吩咐的事,他从来就不曾拒绝过,也不去询问什么缘由,如此也只管跟着照办。
只是没等进来的人回话,脸上却忽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喻尝祁一愣刚要动弹,叶凡几却突然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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