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不动声色地来到她对面,问道:“那两个人已经出发了?”
明月尘道:“不仅出发了,还会沿途留下记号,再也没有比他们更好追踪的对象了,你说是不是,马头斩大人。”
对方哼了一声,又问:“你是怎么骗到他的?”
明月尘微微一笑,婉而道:“像赵识途那般糊涂的人,只要在背后轻轻推上一把,他就会自取灭亡了。”
第77章 恨别鸟惊心(六)
从敦煌城出发,沿驿道往东南走,视野越来越广阔,地势变化也越来越大,近处是起伏的丘陵,远处是层叠的山尖,一直绵延到视线尽头。
凛冬季节,驿道上早就没了人影,驿站也都关了门,这几日难得天晴,路上却还有雪花纷飞。这些雪并非从天而降,而是地上的积雪被风扬起。风有多大劲力,雪便有多大势头,雪花横打在脸上,如针尖一般,又凉又疼。
这样的天气里,只有傻子才会往山里去。
偏偏就有两个傻子,在广袤空旷的山路上驭马而行。
两人为了节省体力,一路上甚少交谈,只是肩背相贴,靠在一处取暖。两人互表心迹才不到一日,却连缠绵的功夫都没有,只能在颠簸的途中偷得一时半刻的缱绻。
澄明的天,苍茫的地,如同两块镜子,映出他们的身影。
祁连山地势狭长,横跨数百里,由无数高低参差的山峰构成,驿道沿着山涧铺展,虽然蜿蜒曲折,但并不算难走。然而要找冰莲株生长的地方,只沿驿道前行是不够的,须得往山尖上的积雪处走,那些地方人迹罕至,马儿也排不上用场,只能靠双脚攀登。
赵识途找了一间无人的驿站,将马拴进背风的马厩,又把门叩开。
驿站里虽然空无一人,门窗却还完好,床榻桌椅也保留着,赵识途抖落身上的积雪,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上官,你在这里等我吧,我进山去找一找。”
上官情立刻道:“我陪你一起。”
赵识途收回视线,关切地望着他道:“不必了,你先前的伤还没有恢复,我怕你再染了风寒……”
上官情却打断了他的话,摇头道:“我只是想与你一起。”
他的口吻并非命令,倒像是恳切的央求,说完便闭上口,等待对方的决定。
从那晚之后,他一直保持着小心翼翼的态度,生怕再说错什么,触怒了身边的恋人,每次真的有什么要求,便用上这种请示的语气,却不自觉地带出一丝委屈的情绪,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赵识途看着他的样子,觉得有几分好笑,几分可爱。虽然从前的上官情,一天到晚僵着脸,断然与可爱这类形容无缘。可最近,他似乎也展露出了新的模样。
好笑归好笑,他语气中的隐忍与期盼,赵识途实在无法忽略,便倾身上前,搂住他的肩膀,在他背上拍了拍,宽慰道:“那便一起走吧。”
*
上官情这一生并不幸运,被拒绝的次数数不胜数,不过倘若世上所有人都要将他拒绝一遍,赵识途一定最后一个。
这人将他当成至宝,他又怎会感觉不到。
两人在狭窄的山路上攀援,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对方身上。
赵识途终于感觉到,停下来问:“你为什么总要看着我。”
上官情道:“因为你好看。”
赵识途不禁笑出声来:“哎呀,若非知道你吞下去的是毒药,我定会当那紫云鼎里盛的是逍遥自在散,心花怒放丹,你看看,你现在连性情都变了。”
上官情被他说得脸上发烫,立刻辩解道:“我说的是实话,只不过从前没有说过而已。”
赵识途原本走在前面,听了他的话,立刻撤回身,饶有介事地凑到他眼前,从下往上打量他:“哦?原来你以前就常常偷看我?”
他微微垂下眼睑,视线刚好落在赵识途的脸上,两人相距不过咫尺,上官情见他眉目清秀和煦,眼角略微下垂,轮廓也不似自己那般尖锐刻板,朗润之中带着几分活泼,像是流淌的河,跳跃的光。
这样一张脸,一个人,别说一年半载,让他看一辈子,他也是看不腻的。
忽然冒出的想法令他忍不住抬起手,用手心触碰那看不腻的脸颊。
赵识途先是一怔,随后露出笑容,拉过他的手,扯着他又攀上一块山石。
他们不停不休地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已接近山尖。这里风声更响,地势更陡,嶙峋的山石间连路都没有,只能边走边向前摸索。好在山顶已不远,地面上除了石块与枯草之外,开始出现积雪。
上官情边走边道:“说来我也觉得奇怪,萧先生的丹药服下之后,我非但没有觉得难受,反而比从前轻松许多。”
赵识途想了想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诧异道:“从前你是怎样的感觉,莫非一直都在忍耐痛苦?”
上官情微微皱起眉头,但很快摇头道:“不值一提。”
赵识途心下一凛,转过头望着他,坚持道:“还是告诉我吧,我想知道。”
上官情低头思索了片刻,缓缓道:“……也没什么,只是时常会有阵痛在经脉游走,像是虫蚁啃咬,又像是针尖戳刺,断断续续,夜里有时会被惊醒。”
赵识途的眉头拧紧了,追问道:“除此之外呢?”
上官情道:“还有时会生热病,症状奇异,额头发热,四肢却是冷的,”
赵识途道:“这些病状,莫非是从小就有的?”
上官情点头道:“从萧神医封住我的穴道之后便开始,我已习惯了。”
赵识途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喉底涌上一阵涩苦。
上官情却还在说:“想来萧先生医术高明,心地仁慈,才能炼出这样的毒药。”
赵识途看着他的侧脸,几度欲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江湖儿女,哪个不向往潇洒恣意,放浪形骸,真真正正为自己纵情而活。可他练了那邪功之后,不仅众叛亲离,与人疏离,还要忍受超乎常人的痛苦,常人司空见惯的事,他却无福消受。
他甚至连酒也没有敞开喝过。
想到这里,赵识途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便问道:“对了,倘若你穴道的封印已解开,是不是可以饮酒了?”
上官情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迟疑道:“可我们还要赶路。”
赵识途已将随身携带的酒壶从腰间解下来,举在面前晃了晃。这酒本是他带着御寒的,现在却有了更合适的用途。
他抬手指向不远处的石台:“我已累了,我们在前面歇息片刻吧。”
他们又走了一阵,在相对平坦的石台上并排而坐,背后的崖壁为他们挡住了风雪,围出一片狭小但宁静的栖脚之地。
赵识途将酒壶打开,递给上官情,后者一手接过,举到唇边,起先只是谨慎地吞饮,后来干脆扬起脖子,大口地灌进喉咙。
赵识途看着他的喉结翻滚,有节奏地吞咽,嘴角有少许酒液渗出,汇成一缕细丝,马尾原本被风吹得凌乱,此时又落回脑后,虚虚地垂下去。
他如此饮下大半壶酒,才终于停住,把壶放在一旁,向赵识途的方向转过头。马尾被他甩到背后,有几缕头发散落下来,搭在肩上。
他的脸色不再苍白,因为酒意而泛起红润的色泽。乌黑的眼睛比平时更加深沉,含着氤氲的水气。
赵识途竟看得出了神,过了一阵,才听到对方的语声。
上官情似有些头晕,单手撑着额头,嘴唇翕动,低低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赵识途柔声答道:“我在。”倾身过去,将自己的手盖在对方手背上。
上官情用那双含着水气的眸子凝着他,过了许久,终于闭上眼,而后直起背,忽地深吸一口气,轻轻吟唱起来。
他唱道: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得欢乐兮不负盛年——”
那歌声舒缓,旋律悠扬,富有磁性的声线时起时伏,像是从辽远的地方传来的胡琴。
澄明的天,苍茫的地,都融在他的歌声里。
第78章 恨别鸟惊心(七)
赵识途只是想给上官情灌酒,并没有想到会听见他唱歌。
他更没有想到,上官情的歌声竟然如此好听。
他所唱的曲子叫作《胡笳十八拍》,是一首有名的汉曲,赵识途也曾在戏楼里听过,当时只觉得歌中哀伤之意太甚,过于矫揉造作,他很快便听腻了。
可此时此刻,上官情在这荒凉广袤的山中,将风声当做伴奏,展喉长吟,吟唱出的却是全然不同的滋味。
他的声皆由心生,没有丝毫匠意,挟着豪情,裹着侠气,犹如苍鹰飞鸟,白驹良马,豁然驰骋,纵横于塞上天地间。
赵识途倍感震动,这人究竟还有多少事是他所不知道的。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短短十日怎会足够,一生都不够他们挥霍。
想到这里,他在那悠扬低沉的旋律里,听出深深的哀伤,藏在每个婉转的尾音中,挥之不去。
上官情唱完一段,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中还带着微醺的酒意。
赵识途带着笑意柔声道:“你的唱词不对,我听过这首曲子,最后一句明明是‘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上官情略微侧过头,露出一丝茫然:“是么,许是原来的唱词太过丧气,我不记得了。”
赵识途道:“我是夸你改得好,畅怀喝酒,纵情爱恨,自然不会觉得丧气。等你的顽疾治愈,从今往后,大千世界,便任由你驰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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