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一汪湖水,越是置身其中,越是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这地底深牢中,辨不出日月洞天,他迷迷糊糊地想,明月珠或许已在去往长安的路上,燕无花也应该平安到了敦煌。
他的神智恍惚,耳畔传来隐隐的敲击声,又好像只是他脑袋里的蜂鸣。他听不清,看不见,像是被水托着,在生死契阔中浮沉,面前有无数的画面闪过,一会儿是他的朋友在不同的地方老去,满头白发,皱纹爬满脸颊。一会儿又变成烽火连天,他的院子在铁蹄下化作焦土,寸草不留。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隐隐约约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有人来到牢门边,将一只瓷塞进来,推到他的面前。
脚步声走远了,他终于睁开眼,看到瓷碟中盛着一只包子,雪白,蓬松,表面还在冒着热气。
这热腾腾的包子,仿佛比世上最贵重的金玉还要诱人。他无法抗拒伸出颤抖的手指,将它抓起来,送往嘴边。
他的手背上忽然一痛。
从角落里凭空飞出一件硬邦邦的东西,直勾勾地砸中他的手背。他的手原就没有多少力气,被这么一砸,哪里还捏得住包子。
包子掉在地上,连馅儿也摔了出来,雪白的皮裹了一层泥,变得脏兮兮,软蹋蹋。
击打他的罪魁祸首则坠进他的怀里。
赵识途低头去看,那是一块木料,雕刻成人的形状。
*
木料当然不会凭空冒出来,一定是有人扔的。
从他的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而后是沉稳的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影子浮现出来,身着一席黑衣。
赵识途觉得自己一定是在黑暗里呆了太久,以至于连这单调乏味的黑色,映在他眼里,竟也变得鲜活明亮,讨人喜爱起来。
他不由得叫出对方的名字:“上官?”
上官情已来到他面前,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闷声道:“你还活着。”语气不知是疑问还是感慨。
赵识途摊手道:“是啊,活得像狗一样惨,还是不要让你撞见的好。”
上官情却已在他面前蹲下:“无妨,我们半斤八两。”
赵识途微微一惊,也去观察对方的样子,这才发觉上官情的黑衣的确不如往日那么黑,而是滚满了泥土,从头到脚滚得十分匀称,像是刚从泥塘里钻出来的泥鳅。
他从鼻子里挤出一声闷笑:“方才我还以为自己做起了白日梦,现在我才确定,你一定是本人。”
上官情不解道:“为何?”
赵识途道:“倘若我在梦里看到你,你一定比现在更英俊,更体面,绝不会是这副惨兮兮的样子,要知道你身上的衣服可是敦煌城最好的……莫非你真的是从狗洞里钻进来的。”
他没等上官情回到,便站起来,走到对方现身的地方,低头去看,果真在墙角看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刚好有一人宽。
赵识途难以置信道:“你该不会真的掘地三尺了吧?”
上官情已来到他身边,淡淡道:“不止三尺。还好小鬼知道挖洞的捷径。”
赵识途怔了一下,问道:“你们没走?”
上官情也跟着怔了一下,答道:“当然没走。”
他的语气是那么理所应当,以至于赵识途觉得自己的问题很傻。
赵识途偏过头去,望着黑暗中上官情的侧脸,心里某处像是融化了一般。
他慢慢地咧开嘴,最后干脆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第48章 拨云睹青天(一)
笑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好像是从山坡上推雪球,一旦雪球开始向下滚动,就很难停下来,笑也是这样。
赵识途笑得前仰后合,眼角带泪,若放在平时也不算什么,他本来就不是一本正经的人。但在此时此刻,此种笑法,多少显得有些诡异了。
就连一向冷静的上官情也有些绷不住,纳闷道:“有那么好笑吗?”
赵识途终于停下来,断断续续地说:“我笑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你看我现在,像条狗似的被人关在牢房里,到口的包子又吃不上,居然还能笑出声,这件事本身不就很好笑吗?”
上官情待他的呼吸平稳下来,才道:“我方才见那狱卒往包子里放了药。”
赵识途怔道:“药?我的小命已被他们捏在掌心,若想杀我,还犯得着用药吗?”
上官情道:“不一定是毒药,也可能是别的,比如哑药,”
“哑药?”
“为了堵住你的嘴,让你有口难辨。”
赵识途更加诧异:“衙门不是指望从我口中问出黑市的情报吗,堵住我的嘴,对他们并无好处。”
上官情摇了摇头,道:“你想错了,根本就没有黑市。”
“没有?”
“没有,黑市本身就是一场骗局,所以如果你的嘴被堵住,你就能够顺理成章地当上黑市的主谋。”
把赵识途当做黑市主谋,押往长安,报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用他一条命,来换取朝廷对江氏的信任——这笔生意,的确是稳赚不赔。
赵识途只觉得背后发凉,接着问:“倘若没有黑市,藏剑阁里被盗走的兵器又去了哪里?”
上官情道:“那些兵器,都在卖茶人的茶铺里。”
江府门前的卖茶人,也是将黑市令牌交给锦姨的人。
“你们是如何发现的?”
“起初并没有发觉,直到燕先生发现,那人不仅在江府门前卖茶,还在江府门外和明月尘会面。”
一个卖茶人,不会无缘无故和一个衙门捕快见面,所以他们两人一定有问题。
“后来我们便一路跟踪他,找到他的住处,发现他的茶铺后面,还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中无人居住。”
无人居住的院子,当然不只是用来存放茶叶的。
赵识途好笑道:“你们该不会也往人家的院子里打了洞吧?”
上官情果然点头道:“小鬼提的办法虽然老套,却很管用。”
赵识途更加不知如何作评,又问:“那丢失的刀剑,果然在院子里找到了?”
上官情继续点头:“不仅找到了刀剑,卖茶的人如今也在我们手里。”
“你们买通了他?”
“无需买通,燕先生只不过将锦姨的死讯告知与他,作为警示,他便答应帮助我们,揭露真相。”
兔死狐悲,卖茶人和锦姨一样,都不过是小人物,在这一场谋局之中,虽然贪图利益的诱惑,却也绝不会忘记自保的要务。锦姨已死,卖茶人岌岌自危,会改换立场也在情理之中。
世上本没有毫无破绽的阴谋,破绽往往就发生在最容易被忽视的地方。
赵识途感慨道:“没想到在我被关在这里的时候,你们竟做了这么多。”
上官情道:“那么你现在总算可以随我走了?”
赵识途扬起嘴角,笑容在黑暗之中分外明亮:“当然,我并不是狗,也不打算一直被栓在这里。”
他方才不敢走,是害怕连累朋友。现在他的朋友不仅安然无恙,还回来救他,他当然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个地方。
他踱到墙角洞口处,弯下腰往上看,临时掘出的甬道果然十分简陋,宽窄不一,倾斜的角度十分陡峭,土中还露着尖锐的岩石,看起来非常难攀。不过在甬道尽头,却隐隐透出天光。
外面的时间已是白昼,灰尘在淡金色的阳光中沉淀,凝聚,化作一块剔透的琥珀,美不胜收。
世上没有比黑暗后的光明更美妙的景象,也没有比极悲之后的极喜更快乐的事情。
赵识途现在就很快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全然不顾泥土的呛鼻气味,只为了嗅一嗅来之不易的阳光。
阳光本无形貌,却有沁人心脾的味道,生命与希望的味道。
赵识途折返回去,把地上摔烂的包子拾起来,扯了一块衣襟裹住,倘若这其中真的放了哑药,便可拿来当做物证。既然打算要戳穿这场阴谋,证据总是越多越好的。
只不过他低头看着那包子,忽然觉得好笑。
上官情还在一旁等他,他抬头道:“虽然是为了救人,不过你如此简单粗暴地打翻我的包子,就不怕我饿死在牢房里,你的洞就白挖了。”
他当然是在开玩笑,但上官情却认真道:“你暂且忍耐一下,出去便有热汤喝。”
赵识途眯起眼,幽幽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微微笑道:“上官,我从前觉得你像是冰做的,可现在看着你,却又觉得很暖和。你该不会是来哄骗我的冒牌货吧,待我验明正身。”
他忽然上前一步,站在上官情对面,托起对方的手,举到眼前。
那双手上果然布满了划伤,手背上的筋络凸起,指缝里有凝固的黑色血迹。
倘若不用一些特殊的法子,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挖出这样一个洞来。倘若没有这个洞,赵识途怕是真的要饿死在牢底,断然没有力气站着说笑。
赵识途原本只是在信口胡言,看到上官情的手,心却真的软了下来,仿佛有暖流徐徐淌入,将原本封在其中的痛苦融作一滩水。原来他的忍耐,他的坚持,面前这个人都懂。
他抬起头,看着对方的眼睛道:“这已是你第二次救我性命了。”
上官情迎上他的视线,没有说话。
他接着道:“以后谁再说罗刹功是邪功,不妨让他也来挖个洞试试。”
上官情的动作有些发僵,眨了眨眼,将手抽出来,生硬道:“还有力气说废话,不如快走吧。”
赵识途笑道:“莫忘了是谁打翻了我的包子……对了,你等一下。”
他又一次折回去,蹲在地上四处巡视,上官情不明就里地看着他,直到他重新站起身,手里托着一块木头,正是方才砸中的他的那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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