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祥和愈发衬托出赵识途的心浮气躁,后者把扫帚拎起来,往墙边一竖,不甘道:“分明是院子里堆积了太多的落花和落叶,无途大师,你究竟懒了多久,连院子也没扫过。”
无途大师不为所动,淡淡答道:“我是忙,不是懒,况且落花落叶,乃是天道自然,你又何必要去动它。”
赵识途道:“我花了一个早晨在这里扫院子,还不是为了等你。”
无途大师道:“你花了一个早晨扫院子,可觉得心静了一些?”
赵识途道:“心静没静我不知道,我的手腕是快要断了。”
无途大师终于笑了,笑意沿着脸上皱纹铺开:“那么便进屋里来喝茶吧。”
屋里比院子里干净得多,铜炉里燃着香,香烟袅袅地飘向高空,茶壶里烧着水,水泡咕嘟嘟地向外冒,茶的清香和着炉灰的檀香,在干净的屋子里缓缓飘开。
赵识途已经很久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也很久没有喝过这样的茶了,只不过是一碗功夫茶,滋味却说不出的甘甜。
无途大师为客人斟完茶,把行囊放在桌上摊开,将里面的东西逐一取出,都是各种形状的凿刀,刀柄长短各异,刀刃棱面光滑,早晨他便是带着这些凿刀出门,到莫高窟的佛洞里工作的。
靠窗的墙边还摆着一排石料,有些已经初具眉眼,有些仅有轮廓雏形,都是他的作品。
赵识途问道:“你还在雕刻?”
无途大师没有抬头,随口道:“有人出资,我便雕刻,能开一个洞便是一个。”
赵识途望着他的侧影,道:“想不到你一身武功,竟用在凿洞雕佛上。”
无途大师反问道:“岂非比用在杀人上更好?”
赵识途没有回答,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那些石料上:“最近的进度似乎慢了下来,是因为人手不够?”
无途大师道:“僧人越来越少了,懂得雕刻佛像的人自然也越来越少。”
“你还要继续雕?”
“当然,旁人去留,于我本来就没有关系。一百个人和一个人,不过只是快与慢的区别。”
赵识途终于放弃说服对方,拿起茶碗喝了一口,转而道:“说起这个,我最近倒是见了一个有趣的人。”
“什么人?”
“吐蕃国的皇帝。”
无途大师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动容。
赵识途接着道:“他说他与你的镖旗很有缘分。”
无途大师道:“镖旗早已不是我的,不过和这个人的确有些缘分。”
他说着放下凿刀,缓步坐回桌边,也端起茶碗,却迟迟没有送茶入口,仿佛不是为了喝茶,而是在等待接下来的问题。
赵识途问:“十年前,莫非是你出镖护送他的使团前往长安?”
无途大师道:“是。”
赵识途继续问:“你在半途遭到袭击,九死一生,镖局的镖师全都死于非命。”
无途大师垂眼道:“那一晚我实在见了太多的血。”
赵识途的神情也像是风吹过的草甸,情绪比花瓣还要纷乱,牙齿不自觉地咬住嘴唇,接着问:“所以你丢了镖,也丢了人,便把镖旗收起来,改雕佛像了?”
“是。”
“为什么你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
“连我都放下了,你又何必要在意。我教你我的武功,借你我的院子,并不是要看你受苦。”
“我并没有受苦。”
“这一路上,你岂非见了很多的血?”
赵识途不说话了,他根本无言以对。
无途大师阖上眼,长吁道:“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难以违抗的东西,就像院子里的落花,你不放过它,它便一直不会放过你。”
无途大师的茶终于送到嘴边,赵识途也终于停止追问。
他一直等着对方将一盏茶缓缓饮尽,才道:“老头,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他竟叫无途大师作老头,无途大师竟也没有反驳。
他取出一只布袋,放在装凿刀的行囊旁边:“帮我雕一尊佛像,以李姓父子的名义捐赠。”
无途大师连看也没看那布袋一眼,便答道:“与其留下这么多银子,不如你自己留下来亲手雕刻,你也知道,我这里的人手越来越少。”
赵识途怔了片刻,目光不敢停在对方脸上,却又无处可去,只能在屋子里兜转。
清茶,香炉,满院的落花——这平淡而宁静的一切,似乎有无穷的吸引力。
“不了,”他阖上眼,把茶盏放在桌上,起身摆手道,“开镖局也是很忙的。”
*
开镖局的确很忙,不过忙碌的只有赵识途这个镖头。
他在回城的路上,刚好撞见骆欢,后者拿着不知从哪里买来的香水梨,边走边啃,满嘴都是梨汁。
赵识途简直想去揪他的耳朵:“小鬼,你又在吃。”
骆欢向后跳了一步,把梨子护在怀里:“我好容易回一趟中原,当然要多吃点。”
赵识途道:“谁让你擅自回来的?”
骆欢理直气壮地挺起腰板:“我是燕先生的学徒,他回来,我当然要一起回来。”
赵识途无奈地摇头:“我看你不过是贪玩而已。”
刚回来不过数日,骆欢已将敦煌的大街小巷逛了个遍,吃的买的都不便宜,花的自然都是镖局的钱,赵识途不能跟孩子一般见识,只能乖乖掏腰包,有苦无处诉。
回到镖局的时候,明月珠竟然躲在房间里睡觉。
她紧闭房门,只留了一张字条在正厅的桌上。字条上列了一条很长的清单,都是需要采购添置的物品。
赵识途刚刚替人扫完院子,现在又要替人去买东西。
哪怕他从马头斩手下死里逃生,又喝过吐蕃国皇帝敬来的酒,可是在这些人看来,他和过去依旧没有分别。
赵识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这样一群人共事。
燕无花也不知去了哪里,院子里只有上官情一个人,坐在石桌旁闷头看书,多半又是不知哪儿来的刀谱。若是换到平时,他一定会知趣地避开,不去打扰对方,可现在他刚刚从寺庙回来,心里也落了一层扫不尽的花瓣,不知为何,很想找个人说说话。
赵识途忽然想到,从那夜的逃亡以来,他还没有和上官情独处过,这实在是一个充分的理由。
他踱到石桌边,用手指轻叩桌面:“上官,说起来上次你救我一命,我一直没来得及感谢你。”
上官情抬起头,淡淡道:“不必。”
赵识途哪里肯听,弯下腰,顺势将书抢过来,一边凑到对方耳畔,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其实我已经想到了一个感谢你的好法子。”
上官情微微叹气,问道:“什么法子?”
“我以身相许,这样以后你就是镖头夫人,不管我们谁救谁,都名正言顺。”
上官情站起来,转身要走。
赵识途一把将他扯回来:“刚才是开玩笑的,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第32章 燕落旧时院(四)
赵识途所说的好地方是一家商铺,卖衣裳的商铺。
店面不大,商品的种类却不少,一直悬挂到店门外,一侧是锦缎,另一侧是成衣,样式繁多,琳琅满目,令路过的男男女女为之驻足。
对于赵识途而言,这样的店铺当然是好地方,他的脚步都比平时更轻快。东张西望,兴致勃勃道:“阿珠让我给帮她买两匹绸缎,我便来这里挑,这里有敦煌城里最好的布料。”
“哦。”上官情冷淡地答道,他当然不明白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在他看来,那些斑斓的衣衫似乎与石头无异。
赵识途已来到摆放绸缎的桌案旁边,一边弯腰挑捡,一边道:“我想顺便给你添置几件体面衣物。”
上官情停在一步开外,疑惑道:“体面?”
“是啊。”赵识途叹了一声,回过身,捻起他的衣襟,用手指掸了掸,嫌弃道:“你看看你现在这身行头,样式松散,衣料也洗得没了形状,靴子就更不用说,像是刚从泥里拔出来,早该换换了。”
上官情低头看了一眼脚尖,皱眉道:“只是旧了,洗洗便好。”
赵识途斩钉截铁道:“旧了就要换新的,天经地义,你看连路边的树都懂得把旧叶子换掉。”
树梢上,被换掉的旧叶子随风抖落,刚好有一片飘进店里,落在上官情肩上。后者把黄叶拂去,抬头道:“我并不在意。”
“我在意,”赵识途撇嘴道,“我可不想落下一个克扣工钱虐待镖师的骂名。”
两人的对话声音太大,引来店里的伙计,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脸蛋圆润,两只眼睛弯成月牙,笑盈盈道:“这不是赵镖头嘛,好久不见,这次是来挑衣服?”
赵识途抬起拇指,点向同伴的方向,示意道:“帮他选一件外衫,要好看又合身的。”
小姑娘来到上官清面前,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圈,拍手道:“公子生得英气夺人,风姿卓然,要不要试试这件妆花云锦袍,用的是店里最好的云锦布料,花纹全部由金线绣出,一定能够彰显出公子的非凡气度。”
她指的是悬挂在正墙高处,最醒目的一件外袍,上官清看到衣面上的罗纹刺绣,直皱眉头。
赵识途从旁道:“咳,要不换一件样式简单些的吧。”
小姑娘点点头:“那这一件织锦衫如何,紫色也是时下很受欢迎的颜色,我们的织锦质地清贵,以暗纹装点,刚好与公子华而不彰的气度相配。”
上官情的瞥了一眼织锦衫,眉头还是皱着。
赵识途为小姑娘捏了一把汗,打圆场道:“颜色能不能再朴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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