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首向颜珣望去,只见颜珣面上稚气未褪,唇角却含着讥诮,双目更是盛着霜雪,视线扫到周惬面上,直刺得周惬的面颊如同被北风抽打过一般。
颜珣在周惬的注视下,微微勾起唇角来:“周大人何故不出声?”
周惬年过三十,任大理寺卿虽不过俩载,但经手的人命官司却不少,手上沾了不少血,纵然是穷凶极恶之徒在前,他都从容不迫,但眼前这颜珣不知怎地竟令他生了被步步紧逼之感。
颜珣不再理会周惬,只抚过萧月白的面颊,低声道:“先生,你且快醒醒。”
周惬定了定神,道:“陛下已将二殿下谋害太子殿下一案交由微臣审理,待审理结果出来,倘若二殿下无罪,便当场释放,倘若二殿下有罪,则须交由陛下定夺,是以,殿下方才之言却是过了。”
颜珣站起身来,指了指萧月白道:“先生身子弱,关了一夜的牢房,便昏睡不醒,好似有些发热,劳烦周大人将先生换个地方好生安置,再寻个良医诊治。”
“这……”假若颜珣当真是谋害储君的元凶,那颜珣的先生萧月白即使与此无关,亦难逃牵连,寻个良医尚可,换个地方安置,如若被他逃了去,便是自己的罪责了。
周惬心中有了一番计较,道:“萧先生还未洗脱罪名,不可出这牢房,若不是他有恙,今日本当接受审讯,殿下且放心,微臣虽不能将他换个地方安置,但定然会寻个妥当的大夫为他诊治。”
颜珣望了眼萧月白,走到牢门前,盯着周惬道:“便先如此罢。”
周惬命人将牢门打开,颜珣便矮身出了牢房,他一出牢房,立刻有俩衙役近得身来,他闪身避过要来制住他双手的衙役,背脊挺直,伸手拍去身上沾染的稻草碎屑以及尘埃,又瞧了眼萧月白,语气平缓地道:“走罢。”
周惬对一旁犹豫不定的衙役道:“尔等切勿无礼,二殿下如何会是擅自逃狱之人。”
颜珣扫过周惬与众衙役,走在了最前头,身姿昂然。
经过其中一间牢房时,忽地,有石子滚动之声乍响。
颜珣脚步不停,心道:不好,莫不是颜环还未出去罢。
周惬亦听到了这声动静,他即刻停下脚步来,一手夺了身旁衙役的一支烛台,一手刷地推开不曾上锁的牢门。
烛光将逼仄的牢房照亮了大半,里头并无古怪之处,自是不会有一个活人。
周惬拿着烛台,疾步走到将烛光未及之处,烛光利落地破开层层昏暗,显露出来的不过是生了霉斑的墙面与一块凸起发臭的菜渍。
他回过身,方要出牢房,脚踩到一片散着馊味与尿臊气的稻草堆之时,只闻得“吱”地一声,便有一只硕大的灰鼠从中窜了出来,一晃便不见了。
周惬出得牢房,朝颜珣道:“走罢。”
颜珣难得笑道:“我还道这其中有何古怪,却原来周大人对灰鼠亦甚是关切,还要瞧上一瞧。”
说罢,颜珣继续朝前走去,眼角余光却在不远处的一处牢房中窥见了一块玉佩,这玉佩大半隐在暗处,乃是颜环的随身饰物。
他原本已放松下来的心脏,复又被吊起,这颜环竟还在牢房之中,不知躲到了何处,可不要被周惬寻到了才好,若是被寻到了,怕是要被打成自己的同党。
他心中虽是忐忑,面上却一分不变,一出牢房,他便被初生的阳光洒落了一身,阳光穿过他身上不甚干净的软缎子,熨帖在肌肤上暖和得很,这使得他想起了萧月白怀中的温度,面颊霎时滚烫了起来,而后,他又不由地想起了萧月白的双手将他揽在怀中的力度,萧月白身上淡雅的气味,萧月白那双桃花眼中的盈盈水光,一时间,他滚烫的面颊愈发灼热,耳根更是嫣红浸染。
第9章 起·其五
颜珣勉力压下心中难以名状的悸动,随周惬与众衙役到了大理寺所设的公堂之上,因他身份尊贵,且此案事关当朝太子性命,是以,这公堂并不若寻常公堂一般有诸多观客,偌大的公堂只周惬、众衙役,以及公堂左侧一张屏风后一站一坐的俩人。
这屏风上绣着黛山秀水,其上有两行飞鸟轻掠而过,这绣工分外细致,连不过米粒大小的飞鸟都一只只活灵活现地跃然在雪白的绢面之上,显然不是大理寺之物,应是出自宫中,那屏风后坐着的那人又是一副矜贵端坐的模样,想必十之八/九便是颜玙的生母赵皇后了。
颜珣不知赵皇后此来是要为颜玙做主定了他的死罪,亦或是单纯地旁观听审,故而并不挑明,只暗暗收回扫过屏风的视线,在公堂中央长身而立。
颜珣贵为天子血脉,虽有谋害储君的嫌疑,但因尚未有定论,自是跪不得,周惬瞧了眼屏风后的赵皇后,犹豫着是否要唤人赐坐,却听得赵皇后关切道:“阿珣,平白在牢中熬了一夜可苦了你了,你定然饿了罢?思羽,快些将本宫从宫中带来的吃食取来。”
那唤作思羽的侍女应诺,出了屏风,向颜珣行过礼后,才走出公堂。
颜珣虽唤赵皇后为母后,时常请安,但与赵皇后却不亲近,且他如今身负毒杀赵皇后亲生子颜玙的罪名,难得赵皇后还这般心平气和,更是令随身侍女取吃食来予他。
赵皇后从屏风后透露出来的目光柔柔地打在颜珣身上,颜珣心道:我不应疑心母后要害我才是。
思及此,颜珣恭敬地朝赵皇后行礼道:“多谢母后。”
“罢了。”话音落地,赵皇后瞧清颜珣的面容,柔声道:“阿珣,到母后身边来。”
颜珣不知赵皇后所为何事,还是进了屏风去。
只见赵皇后穿了件素色的锦袍,远不如平日所着的衣衫般高贵精致、花团锦簇,赵皇后面色略微有些苍白,眼底更是覆着一层暗青色,昨日分明未曾合过眼。
颜珣唤了声:“母后。”便垂首立在赵皇后面前,犹如受了百般委屈的稚子一般,连垂下来的发丝都有些可怜。
赵皇后站起身来,取了张锦帕,轻柔地拭去颜珣面颊的脏污,软声道:“阿珣,你受委屈了。”
颜珣瞧见赵皇后眼中含着的心疼,又听得她这话,顺势带着哭腔辩白道:“母后,我是无辜的,我从未想过要谋害皇兄。”
赵皇后安慰道:“本宫信你不会谋害你皇兄,待周大人将案情查清楚,本宫即刻带你回宫去。”
俩人又说了些体己话,颜珣便出了屏风,复又回到了堂上。
思羽已命人搬来了一张梳背椅并一张矮几,紧接着又呈上了吃食来,分别是燕窝银耳粥,虾饺、金丝卷以及龙井酥。
这四样吃食做得精致,还散着袅袅热气,香味伴着热气拂在颜珣鼻间,勾得他生了饿意。
颜珣自昨日一早被下了狱之后,便再未进过食,他起初担忧昏迷不醒的萧月白,后又困倦地萧月白怀中一夜好眠,因而全然未顾上饿,直到这时,皮肉下久饿的胃才重重地撞击了下他的神经。
他执着调羹用起了银耳燕窝粥,一口热粥堪堪落入口腔中,未及尝出半分滋味,他却猝然想起了萧月白,萧月白亦许久未进过食了,若不是自己势单力薄,柔弱无能,如何会连累萧月白与自己一道入狱。
他的眼眶略略发热,平静无比的面上终是起了些波澜,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又胡乱地吃了些,便命候在一旁的思羽将矮几撤了下去。
周惬见颜珣用罢了吃食,一拍惊堂木,肃然道:“二皇子颜珣,太子颜玙告你下毒谋害他,你认是不认?”
颜珣坐在梨花木所制的梳背椅上,手指轻轻点着扶手上的木纹,好整以暇地道:“非我所为,为何要认?”
周惬一挥手,令一衙役将一物呈到颜珣面前。
颜珣瞧了眼衙役双手呈上的一个不足两寸的白色瓷瓶,仰首望住周惬,疑惑地道:“周大人,这是何物?”
周惬非但不答,反是问道:“殿下当真不知?”
见颜珣摇首,周惬一拍惊堂木,扬声道:“传人证。”
眼前这瓷瓶里头定然盛着毒/药,是为物证,而那人证,若是颜环所言不假,便是他宫中伺候之人。
颜珣一时猜不到是何人,片刻后,有一侍女上得堂来,这侍女姿容平庸,却是伺候在他身旁,为他添茶磨墨的王姝。
颜珣心中一阵后怕,未料想,作证他下毒谋害颜玙之人竟是王姝,这王姝在他身旁已有五年之久,为人勤快,生性寡言,倘若要取他性命,简直是易如反掌。
王姝不敢瞧颜珣,径直跪倒在地面上。
周惬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
王姝答道:“拂雨殿侍女王姝。”
拂雨殿便是颜珣所居的宫殿。
周惬又命衙役将那白色瓷瓶递到王姝面前,道:“王姝,你可识得此物?”
王姝颔首道:“自然识得,此物为二殿下所有,二殿下……”
她说着,浑身打起颤来,双目含泪,且惊且惧地瞥了眼颜珣道:“二殿下平时待我等甚是宽厚,奴婢未曾想到二殿下竟是会为了皇位弑兄之人!”
第10章 起·其六
王姝此言直指颜珣毒害颜玙便是为了谋取皇位,可谓字字千钧,敲击在地面上,震得在场之人全数默然不言,空气仿若在弹指间凝固了,紧接着毫不留情地堵塞了众人的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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