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震撼不能点滴渗透,爱是一日千里,欲语还休,他总算在功名之后拭净双目,愿意倾尽温柔陪伴一人,甘掏绵绵绕指柔情,那么在两地分离时暗暗垂涎几次,又有什么不妥?
季绍景为自己找好借口,又自己将纸片仔细展平,轻轻抚过,却是暗叹一声,可惜这一角沾染上雨丝,晕开一笔墨迹,害他不能尽数保存好阿清对他的爱意。
他捧着一腔心满意足回到房中,瞧见桌上摆着一壶未饮尽的花雕酒,念及长夜漫漫,孤枕难眠,季绍景提着酒壶爬上床就往嘴里灌。
“王爷!何主子临州遇袭!”
琼浆淋淋洒在唇喉上,房门倏而洞开,厉吼声夹杂着焦灼,将季绍景借酒抒怀的意气,全然荡个干净。
瓷枕落地,椅凳翻倒,季绍景来不及着履就冲出房去,一把捉住来人领口,连声逼问:“你说什么?赶紧向本王交代清楚!”
“不知受何人指使,七名刺客埋伏于临州,属下护救去迟,何主子伤及...”话音未落,这名暗卫已仰面倒在地上,唇染血污,左颊红肿,和着沥沥雨水,凄惨可怖。
季绍景转了转手腕,神情似寒霜覆面:“何清现在在哪里。”
暗卫呼吸带喘,内息紊乱,听得季绍景问话,依然挣扎着爬起身来,屈膝跪地道:“属下将人送去了临州医馆便前来禀报王爷,其余几人皆守在何主子身边,不曾再被旁人近身。”
彼时雨丝渐有瓢泼之势,噼啪作响,打的枝叶乱晃,季绍景朝天望去,只见夜色浓重,阴云饱含暗涌,有什么裹挟绵密水滴轰隆隆压下来,山雨欲来。
“调集所有暗卫,去查。”季绍景双拳越收越紧,半身透湿依旧浇不灭熊熊心火,他盯着地下的人,字字带恨,掷地有声,“本王只要结果。”
夜雨涤净阴霾,碧空如洗,新阳和煦,熙熙攘攘的茶坊酒肆里,最是不缺惊堂木一拍的说书人,信口编一段戏文讨几枚赏钱,糊口度日。
顾至诚素日无聊,照旧找了瓦舍,伸着耳朵等着听书。热血侠客、神仙眷侣,前朝旧事、古宅遗梦……听到尽兴处,顾少爷从不吝打赏,直到台上滔滔不绝的老先生挥手一句“下回分解”,他才意犹未尽地坐回桌前,捡着一碟花生米吃。
邻桌挤着五六个人,叽叽喳喳吵个不停,顾至诚被闹的头大,捻了一把花生米皮,有一搭没一搭地朝他们扔着。
许是聊得起劲,当中有人惊叫了一句,再要感叹,已被个蓝布衣衫的男子捂上了他的嘴:“喊什么喊,被人听见,还想不想要命了!”
前一人哼哧哼哧喘了两口粗气,左右看看,终是压低声音激动道:“不吵不吵,快与兄弟们说说,那小丫鬟最后咋的了!”
这一声催促后,不光是他,那桌原本呼喝不停的人,皆噤声靠近,满脸好奇地等着蓝衣男子的下文。顾至诚瞅着他们挨成一堆的脑袋,敏锐嗅出非同寻常的味道,当即住了手,坐直身子,闭气凝神窃闻。
“还能怎么样,被活生生死了呗。夫人怀胎五月,这小蹄子就敢往汤药里兑红花,就算保住了孩子,再不处置她,那大人可就真成了妇人之仁、怂包!”说到最后一句,蓝衣男子哈哈大笑,犹自补了一句,“我有个妹子恰在府中当厨娘,听来的消息可玄乎,说那小丫鬟仗着一副好相貌妄想被宁大人收了房,结果人家两口子不乐意,还要把她许配给他管事,麻雀飞不上枝头,一怒之下,就想拖着宁夫人一起下地狱呐!”
顾至诚听的津津有味,不时点着头,只觉得这人间奇事,倒比戏文还离奇些许,险些要憋不住喝彩的瘾,直到最后一句,闻说那夫人姓氏,他晃到一半的脑袋,兀自僵在了原地。
京城之中,夫人身怀六甲又姓宁的官,除了宁裴卿还有哪个?
来不及细想,顾至诚扣住那人肩膀,犹带希冀相问:“你说的宁夫人,可是吏部侍郎,宁裴卿之妻?”
蓝衫男子飞扬的语调被他一打断,一时有些慌乱,皱着眉打量片刻,见顾至诚昭彰一副富家公子打扮,横眉怒目对着自己,竟未语先怕了:“是有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想知道自己打听去,偷听别人墙角算什么光明磊落。”
顾至诚心无耐性,怒骂一声,夺门朝宁府跑去。
第52章 五十一
顾至诚被人领到花厅里,坐下不久,便有小丫鬟上来端茶侍水,却都是神色紧张,不敢多言的样子。
联想蓝衣男子口中婢女勾引主子的结果,再观她们这一副人人自危的神态,倒是将传闻印证了十成十。
宁裴卿不在府中,虽说半个时辰内便归,可顾至诚在这里干等着急,灌下两碗茶水,仍灭不掉心头忧心之火。其实他也说不上来自己在操心什么,明明早已单方面跟人家决裂了的,可是听说他府中出了如此大的事,还是想尽快安慰几句。
“君子之交淡如水。”顾至诚默默想了一句,站在门口赏了片刻花团锦簇、亭台楼阁,却听一阵脚步声渐近,一张熟悉的面容快步朝他走来。
宁裴卿很快便回来了,虽是勉力打着精神,憔悴神色却是掩盖不住,加上朝堂家宅的意外接踵而至,颇有些焦头烂额,便是接待着季绍景与顾至诚二人,都是在强颜欢笑。
季绍景见他如此,直言不讳道:“本王听说夫人遭遇,心生恻隐,却想来问一句,依你之见,这事单如表面纯粹,还是疑点重重?”
花厅中所有下人皆被屏退,他这话音一落,只觉四周万籁无声,就连虫鸣风动亦微不可闻,竟像统一缄了口。顾至诚皱着眉头,始知他与三哥,是为同一事而来。
“我自知千头万绪,可是细细查下去,却是有心无力。”宁裴卿拿手揉了揉眉心,十分无奈道:“那丫鬟事情败露便咬了舌头,虽被救下,却再不能言语,可是管家将罪状书递到她面前时,她立即画押认罪,十分干脆。我看事有蹊跷,派人去查,才发现这人族亲离奇失踪,孑然一身,就连赴死当日也像松了口气似的。”
宁裴卿缓了缓,毫不避讳道:“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推波助澜,近日朝中谣言又起,盛传太子身体病弱,不堪大任,中毒实乃天降昭示。皇上有心改立,因而几派斗争渐烈,不时有人倒戈,且楚芷的父亲牵扯进一桩旧案中去,我府中又闹出此等事,说到底,太子还是居于弱势。”
“竟又是打的这个幌子。”季绍景重重一搁茶杯,湿了手背也不觉,冷笑道:“也是,嫡庶之别,唯天命可破。”
“三哥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顾至诚一头雾水,再要相问,却见宁裴卿脸色煞白,不敢置信地伸手比了个“三”。
季绍景点头,讽刺意味不言自明,静坐两刻,也不管顾至诚满心困惑,便拉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季绍景自宁府出来便孤身入了宫,众人皆不知他见了谁说了什么,只是回府当夜就派人下了帖子,邀三皇子府中小聚。
且说瑞安王十年征战,彼时赫赫战功傍身,当是各派争相拉拢的对象,可他生性厌恶私营结党,只尊皇命,三皇子笼络多年,未见成效不说,有时还适得其反,如今突然示好,多是已知大势所趋,通时合变,早日择木而栖。
可惜可惜,这人如今一失皇宠二无兵权,再来投靠,却像一场笑谈,不足挂齿。
陵屹看着手中拜帖,发自心底地笑了出来。
就算所作所为被别人知道又能怎样,空过这么多日,季绍景还不是装聋作哑,不敢乱言?单说太子体弱多病,陵枫根基未稳,自问储君之争,还有谁人能与他相抗?
陵屹面容扭曲,眼神近乎癫狂,连吩咐仆人的话语,都带着势在必得的激动:“备厚礼,本宫明日午时,须得去瑞安王那里走一趟。”
暖风入庭院,抚一院蔷薇,几度疏狂,缠绵浮在春意里。陵屹心中旷荡,虽是玉冠华服加身,却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连走进王府的昂扬气势,亦像赐予旁人的无涯恩典。
季绍景静坐在书房里,听完下人来报,低低应道:“去生炉子来,本王新得佳酿,理应温一温,才更能尝出其中甘顺绵柔。”
小仆却莫名其妙,试探道:“王爷,春夏天热,不如奴才温好再送上来?”
“直接拿上来,少些意趣呢。”季绍景朝他一笑,揉了揉手腕道:“再说,人心要是凉了,不光得喝热的,最好得用火烤一烤才行。”
陵屹将坐下,便有人来请他移步书房,推门而入,却见屏风后一口小火炉熊熊燃起,绿蚁新醅酒,醇香四溢,自带凡尘俗世的韵致。
略略而视,见季绍景正倾出一半身子拨弄那炉火,似是不知自己已到来,陵屹清清喉咙,朗声赞道:“王爷今日好生闲适。”
季绍景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抬头却是回之一笑,扔下炉钩,热络起身道:“三殿下总算来了。”
二人桌前对坐,谈笑间风月千章,政古相望,切磋来往,却不知几分开诚布公,几分虚与委蛇。
季绍景的酒让的殷勤,且在举杯助兴时,多有意无意地将酒盏沿口置于自己的之下,如此显示臣服的细节,叫陵屹看他的眼神,愈趋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