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菜的小厮走的小心翼翼,何清在后头慢悠悠的跟着,忍不住问道:“顾公子,王爷刚才是生宁大人的气?”
“肯定是,表情那么吓人,定是气急了眼。”
“宁大人定下婚约是好事,王爷生什么气。”
顾至诚被问住,仔细想了想前后,猜测道:“莫不是时间不对?三哥忙着打仗,生死未卜之际,宁大人正赶在这节骨眼上结下婚约,实在说不过去,而且我听说二人还是旧识,怕是惹的三哥不高兴了。”
“王爷能有这么小鸡肚肠?”何清想问,可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顺着顾至诚的思路想,好像也对,要是他的朋友趁他生死未卜的时候偷偷订婚,怕是自己都要割袍断义了。
这宴赴的极压抑,从开始到结束,对何清都是折磨。宁裴卿点的多是些时令蔬菜,荤腥油腻的只有两道菜,顾至诚却还夸他心思细腻,顾及王爷大伤初愈宜清淡。
谁不是大伤初愈?可他就是想吃肉。何清伸长筷子又夹了一块鸭肉,就听右侧冷冷一声道:“宁大人只顾自己的口味,多点素食,却不曾知道有人喜好与其相悖。”
何清一听,感念王爷记得他口味,差点激动的哭出来。赶在他哭之前,季绍景缓缓站起身来,手落在何清腰间一带,将他也拉了起来,嘲讽道:“本王心领宁大人好意,只是与别人吃惯了旁的,如今与宁大人一起,未免觉得膳食太过寡淡,倒是不再喜欢了。”
说罢,环在何清腰上的手用力,带着人扬长而走。
第二次了,第二次拂了宁大人的面子,还每回都捎上自己,怕是宁大人心里连自己都一起恨上了。
何清缩在季绍景怀里,叫他搂的紧,只露出个脑袋。
青灰色的天光里,远近人家和着袅袅炊烟一点一点显露出来,何清叹息,正是吃饭的好时间啊。
虽被揽在怀里,何清却贪心不足,只想牵季绍景的手。
爱与被爱与相爱,始终是不同的,似乎只有两个人相握的手,才能体现心尖上的情投意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王爷半带着走的气喘吁吁。
何清的手伸了又缩,缩了又伸,想到他一句“不成体统”,还是讪讪作罢,老老实实一路未再作妖。
晚上沐浴过后,何清却又觉得不大甘心,他平日好看话本子,牛郎织女、书生小姐之类天上地下的爱情故事知道不少,白日里叫季绍景牵了手又放开,食髓知味,总觉得自己与王爷像被世俗阻隔的真心人,便想着办法能让二人正大光明地拉在一起。
有意趣浮于脑海,何清灵机一动,从柜子里翻出匹软缎,扯下细细一条,喜滋滋的跑去找季绍景。
季绍景还未歇下,半敞着衣衫靠在床上,何清一见顿时双眼发亮,凑上去将软缎的一端系在季绍景小指上后,拉下袖子给他展示自己左手小指的另一端,骄傲道:“王爷你瞧,这样成不成体统?下次出门掩在袖子里,就不用怕被别人看见了。”
季绍景眉头拢的老高,轻斥道:“别胡闹。”
“奴没胡闹,王爷不知道月老牵线的传说吗。”何清解释道,澄澈双眸中,名叫'喜欢'的东西盛在其中,一眼便望得到,晃晃悠悠,满满的似要溢出来。
触到他真挚的神色,季绍景却是避开了,抬手将软缎从中间扯断,连带着何清剩下的话,都不去听。
第21章 二十一
却说季绍景携何清负气离席后,留下宁裴卿与满面震惊的顾至诚二人,一时无言,气氛僵然。
新上的羹汤还冒着隐约热气,人却已离了一半,顾至诚轻叹口气,口气半带责怪道:“宁大人,三哥旧伤未愈,脾气难免暴躁一些,还请见谅,可这订下婚约一事,赶的略不对时机,三哥生气,也是常理之事。”
宁裴卿正缓缓斟一壶花雕酒,闻言举杯一笑,满满饮过一杯,开口道:“我与楚芷两情相悦,早些晚些,终归是要入得一家门的,何必为不相干的人推迟自己的喜事。”
楚芷是张尚书家千金的闺名,二人尚未成亲,便已如此亲热相称,再加上宁裴卿叫季绍景作“不相干的人”,亲疏立见。
“宁大人当真?不过尚书家一根高枝而已,竟也如此等不及的要攀?”顾至诚话中带刺,丝毫不再压抑不满。与他在看,宁裴卿此刻色令智昏,全然沉浸在张家小姐的美貌与锦绣前程中,这般无情无义之流,根本无须敬重,“我听说你与三哥二人旧识,纵是半分恩惠未受,凭着从前情谊,也断不该与三哥撇的如此干净。”
“怎么可能不受恩惠...”宁裴卿喃喃道,少顷却是自嘲一笑,一杯一杯地灌着酒,全然未将他的讽刺放在心上,反而纯粹真挚地邀请顾至诚打自己的小报告:“顾公子若有不满,大可将我今日这番背信弃义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给王爷,王爷要怪要罚,宁某定然不会有二话。
明明面上已醉的绯红,言语上却是半点不落下风。顾至诚不忿的瞪着他,见他鬓上两缕长发垂下,随着半侧的脸垂下,无风无影,生带出三分潇洒姿态。
顾至诚一时看的有些出神,连宁裴卿何时起身都没发现。
“顾少爷,还要不要去对王爷告宁某的状了?”宁裴卿走到顾至诚对面,正是何清方才坐过的地方。
“你!”顾至诚被他一唤回神,直愣愣对上他的眼神,声音里带着几分懊恼:“你把三哥气走了,又想把我也气走,我今日才知,宁大人是这般待客之道。”说罢,愤然起身,开门欲走时,犹嫌不够一样,又补了一句:“今日一聚,也不是全无收获,例如我此刻顿悟,有些人就算长着相似的脸,内里却是天壤之别,宁大人可赞同?”
宁裴卿背对着他,脊背挺直,板正的像风中白杨,“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在说我连何清也不如。”
一语落地,回应他的,却是震天响的摔门之声——顾至诚走了,留给他一室轻蔑。
磨来磨去,最后剩下的还是他一个人,宁裴卿耸肩轻笑,满身落寞。
十五日说长不长,可真正仔细过起来,却也是日日有趣。
秋意浓,清晨在一双臂弯里醒来,何清先是歪了歪酸麻的脖子,接着又拱了回去。这样的早晨被温暖围着,实在不愿起来,何清凑过脸去轻轻吻过季绍景肌理分明的胸膛,喜欢的紧。
反正季绍景对他同榻而眠这件事,已经从抗拒渐趋于漠然,虽然每回都是他死皮赖脸央来的。
额前碰上的肌肤动了动,锦衾一掀,偎着的人已半坐起来,何清这才懒散着筋骨先下了床,捧过床前的衣裳服侍季绍景起床。
“王爷今天心情可好?”何清环过季绍景的腰际,一边穿过腰带一边问道。
忘了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习惯,最初的目的,也不过是季绍景能多与他说几句话而已。
一切如常,洗漱束发,都由他伺候着。
青丝散在手心,又被拢起,何清拿着木梳梳过发尾,像往常一样与季绍景说着趣事。
“王爷,尚琪说锦州最高的山峰顶上长着一种神花,花蕊通透,四季不凋,男女若是相约而观,便能白头偕老的,咳...却不知若是男子间相约观赏,能发生什么事。”
“王爷,管家的小儿子一岁半,胖的像个团子,满地滚来跑去的可好玩了,就是话说不利索,叫\'主子\'时别不过嘴来,每次都喊我\'盒猪猪\'。”
“王爷,顾公子现在好像真的很穷,我欠他的银子就差几两没还清,他都写信催了四次了。”
明知道季绍景的话很少,这些絮语多不会被理睬,他这么天马行空的说下去,却一厢情愿的得到不少乐趣。
从桌上拿起发带系好,盯着束起的发顶,何清恍惚觉得瑞安王性情稍有变化,倒不是相差甚远,只是些微末的改变,比如对以前常做的事都不怎么热衷了,看起来想是带着三四分听之任之的淡然,可自己视之,或者又该叫...无力。
何清忽然想起来那天,秋风冽冽,摇的树影凌乱,翠红叶黄散了一地。
瑞安王提剑而舞,剑气随风。
枝叶翻飞摇动,像是在与什么较着劲,季绍景堪堪破空一斩,右手一松,“当啷”一声将剑掷在地上,抬脚踢的远远的。
王爷可是十分的宝贝那把剑的。
突然的变故,叫躲在树后的他吓的一激灵,还以为王爷又叫谁惹着了,忙忙转出来,弯腰去捡地上的物什。
当他用袖子擦去剑柄上沾的灰尘,小心递过去时,良久也不见手中的重量消去,抬头偷看季绍景的脸色时,却见他已背过身去,连看也不看曾经爱惜的宝剑一眼。
那日王爷说什么来着?
“本王累了,去歇一会,不必跟着。”
好像是这么一句。然后那把剑便一直放在了他那里,连他偷偷系上的碧青的垂佩,都没有用武之地——
王爷从那日起,再也没提过那把剑。
管他的呢,何清晃晃脑袋,拿不拿剑有什么关系,崇梁已破,不用再过喊打喊杀的日子,他的王爷英勇无双,荒废几日功夫又有什么可胡思乱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