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侧过身子,笑容清浅:“城南周家,周珏。”
孙享笑嘻嘻地学着那人的语气:“城北孙家,孙享。”
第三章 宴会
六月二十三,庆国公八十大寿,圣上体恤老臣,下旨赐恩大办寿宴。
孙享跟着父兄去庆国公府祝寿。
庆国公年过耄耋,身子依旧硬朗,喝起酒来比起年轻人也毫不逊色,笑声朗朗,宾客皆欢。
镇国侯同庆国公世子年岁相当,老哥俩叙起旧来,话头没停歇,孙享听的不耐烦,瞧着下首的人群发呆,不经意间瞥见一抹白影,甚是眼熟。
孙享打眼看去,原是周珏啊。
周珏坐在人群深处,同那些个熙熙攘攘为利来往的商人一道,正在与同桌人举杯,觥筹交错,笑意盈盈。
孙享支着下巴看他,越瞧越觉得这人长得好看,虽生于商家,却没染上铜臭,气度非凡,旁的人被他一衬,简直没法入眼了。
孙享看得入迷,连父亲的呼唤都没听到,三七暗中推了一把,方转过头去,应了一声。
瞧见四周的人都望过来,才晓得自己无礼了,忙垂首道歉。
国公世子为人爽朗,不甚在意,笑道:“孙老豫,我们老哥俩谈论往事,福哥儿怎么听得下去。”又招来丫鬟,“福哥儿,后园的荷花开得正盛,你去瞧瞧?”
福哥儿正是孙享的小名。
孙享再次俯身告罪,随即起身,跟着丫鬟,朝后园走去,临走前又在人群里巡视一圈,没找着周珏。
夜宴枯燥,孙享得以脱身,到了后园,忙打发走丫鬟。园子里赏荷的人不少,孙享只远远瞧了一眼,便寻了处僻静的角落挂在树枝上打着瞌睡。
孙享酒量浅,宴上饮了几杯果酒,此刻发散开来,本来只想小憩片刻,闭上眼睛却是酣睡了。
凉风习习,周公梦醒,脑袋有些发胀,孙享抬手揉着,昏昏沉沉地还想再睡上一回,下方传来个声音,“夜深露重,兄台在这里睡上一回,明日怕是要喝苦药了。”
这嗓音清润,如清泉敲击小石,叮叮当当。
孙享倒立向下看,入目的正是那张恰如其分的脸,喜上心头,跳下树去,站在周珏身旁,道:“夏日苦热,哪那么容易受寒。”
周珏摇摇折扇,似是瞧见了好玩的玩意儿,噗嗤一声笑出来,眉眼弯弯,星辰都掉了进去。
孙享被他笑得莫名,问道:“你笑什么?
周珏将折扇一收,指着孙享,话语间含着止不住的笑意,“兄台的脸,真是精彩极了。”
孙享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摸,脸颊处不正常的鼓着,忙掀开袖子,果然瞧见胳膊上一片红肿,痒意四起。方才不觉,一点儿也不痒,此刻瞧见了,只觉得全身没有一处不痒的,挠了这处,那处又痒了起来,难受得紧。孙享劲大,皮肉都被他挠破了好几处,血淋淋的翻着,疼得孙享倒吸口冷气,对着伤口呼呼直吹气。
求助的眼神望向周珏,笃定了他有法子,拖着尾音小声道:“周兄,再帮我一帮呗。”
周珏不紧不慢地自袖中掏出个白瓷瓶子,孙享抢了过来,一股脑儿倒在胳膊上,满身的清凉,痒意退却,只余通身舒坦。将用剩的瓶子随手一掷,孙享笑道:“这是什么好药,竟比太上老君的灵药还要好用。”
周珏摇着折扇,但笑不语,瞧见孙享脸上尚是红肿的,又从袖中掏出个一模一样的瓶子,道:“莫动,我为你涂涂脸。”
皎皎月光洒落,人面也被柔和了几分,平日里就温润的面容,此刻更是同月光混为一体,美得不尽真实。周珏的手指极为好看,纤细瘦长,一点点的触到孙享的皮肤,心儿也随着手指一跳一跳的。
“好了。”周珏收起瓶子,浅浅一笑,“这里蚊虫多,我身上带了防蚊虫的药,你与我靠近些,便不会被咬了。”鼻息拂在孙享脸上,混着淡淡的花香,被吸进体内,诱起还未消散的酒意。
孙享挪了两步,肩膀贴着周珏的肩膀,两人席地而坐,花枝在月影中斑驳,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清香。
孙享:“这是什么花,怎么不见花朵儿?”
周珏闭目嗅着风中的花香,答道:“这是木槿花,也叫朝生暮死花,早晨太阳光落下时,它便开花了,等着夜幕降临,它又凋谢了。就这样日日轮回,便是风吹雨打,冬去春回,也无法让它彻底死亡。”
“哦?这般顽强。”孙享感叹,听到周珏似叹了口气,转头望去,周珏的表情却如平常,察觉到孙享的目光,周珏也望了过来,继续说道:“木槿花美得很,却也是个有脾气的,夜晚它要落,若是个阴天雨天,它也是不乐意开的。”周珏似乎很喜欢木槿,津津有味地描述着,好似在说秦家的姑娘。
孙享笑道:“我本没什么喜欢的花,被你这么一说,倒有些喜欢这木槿了。”
周珏也笑:“你若是喜欢,哪天便去南山瞧瞧,那里可种了满山的木槿。”
“好。”孙享举起手,手掌朝着周珏,“周兄,我们可说定了,后日巳初,南山不见不散。”
周珏楞了片刻,抬手击上孙享的手掌,“不见不散。”
此后余生,孙享常回忆起那夜,那夜的月亮不大圆,星子不大多,连微风也不大吹拂。孙享却觉得,那是人生中最美的一个夏夜。
第四章 南山
到了相约的日子,孙享起了个大早,熟门熟路地甩开三七,纵马出了城门。
城外的官道上没几个人,孙享一眼便瞧见前头有个人,穿了身麻布衣裳,牵着匹黑马慢腾腾走着,坏心突起。
孙享扬鞭追上,路旁的尘土飞扬,惹得那人一阵咳嗽。
那人转过身来,对上得意洋洋的孙享,无奈道:“兄台,慢些骑。”
孙享翻身下马,道:“早啊,周兄。”继而吃吃笑出声,“你这灰头土脸的,我都不敢认了。”
周珏微蹙着眉头,拍掉身上的灰尘,目光微动,默了片刻,颊上飘着两朵红云,道:“我前些日子才学的骑马,刚出城门,就摔下马了。”
孙享稍慌,上前两步拉住周珏袖口,前后左右打量了一圈,问道:“摔哪儿了?也忒不小心了,走走走,去医馆瞧瞧。”
周珏噙着笑,不动声色地握住孙享的手,轻轻推开,道:“不碍事,我骑得慢,哪儿都没摔着。”
被周珏推开,孙享顺势牵住,十指相触,关切道:“当真?哪里都不痛?这可千万不能忍的,我爹爹帐下有位百夫长,就是从马背上摔下来,当时没在意,入夜便发疾病去了。你当真没摔着?”
“放心。”周珏拇指微微抖动,挠挠孙享掌心,安慰道,“真的不痛,旁边恰好堆着稻草堆,我顺势滚了进去,倒是把那农人吓了一跳。”
孙享这才放下心来,掌心被挠出点点痒意,低头瞧见握着的双手,方觉出些许羞赧,却没松开,依旧握着。两人便如此,各牵了一黑一白两匹马,缓步走着。
一路无话,待到了南山,已将近晌午。
南山的木槿长满了山麓,兀自盛开着,红的、黄的、白的……漫山遍野都溢着花香。这些个木槿应是没人打理的,长得随意,与精心照料的花比起来,别有一番野味。
孙享撒开马匹,提腿就朝山下奔去,奔出一丈远,才回过头来,瞧见周珏正将马匹栓在树上,朗声道:“周兄,别栓了,让它们自个儿吃草去吧。”
周珏不慌不忙地系紧绳子,回道:“若是跑丢了,我们再走回去不成?”
孙享微抬下巴,自豪道:“我的小白可不会跑丢。”瞧见周珏似是不信,又揶揄道,“便是要跑丢,也只会是你家那匹黑马,不过……你待会儿莫不是还要骑它回去?”
周珏佯作恼状,拿下黑马背上的包裹,也不答话,绷着脸,自顾自走着,走过孙享身旁,斜了一眼,哼道:“便是要骑,又如何。”
孙享嘿嘿傻笑,“能如何,怕你再摔着罢了。”
周珏绷不住了,面上一松,低声笑道:“既然如此,也请兄台也帮我一次好了。”
孙享狗腿道:“好说好说,什么事?”
周珏:“请兄台,稍后载我回去。”
周珏又在笑了。
微风拂面,吹起额前碎发,孙享压下教周珏骑马的念头,百转千回,汇成一个字,“好。”
日头正晒,孙享眯眼远眺,只见山连着山,四处无人烟。无力地摸摸肚子,腹中空空,侧首看着闭眼躺着的周珏,问道:“周兄,你说,我们在这里坐着,会有兔子送上门来吗?”
周珏睁眼坐起,拨拉着身旁的包袱,将包袱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徐记的烧鹅、锦记的卤肉、梅娘子的桃酥……
最后,周珏掏出个酒葫芦,摇了摇,“兔子没有,桃花酿有一壶,要不要?”
孙享跳将起来,伸手去抢,打开葫芦,畅饮一口,嗔道:“好你个周珏!有这些好东西也不早点拿出来。”
周珏脸不红心不跳,接过葫芦,也饮了一口,道:“不把你饿透了,你哪里能看上这些。”
孙享哈哈一笑,捶着周珏胸口,他的酒量的确浅得可怕,不过一口,便有些醉意,道:“牙尖嘴利,总要挑我的话。”就着周珏的手抱起葫芦又是一口,接着道,“话说回来,同周兄相识一场,竟然还不知道你我二人谁的年龄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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