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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火 (无敌国外患者)


  最后他们还是被抓住了。经书被撕烂,佛被劈裂,僧衣被扒掉,架起火点燃。师父颤巍巍跳进了火里,火苗一弱,随即爆燃。
  火焰跳动如一匹亮绸,人体居然那么好烧。
  明秀被抓去看大门之后,这一幕还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被肢解的千手千眼观音,烧成小小一团黑的师父,呼啸悲回的山风,经书的碎片像纸蝴蝶,在风中零落。他不记得自己哭过,但醒来的时候枕头总是湿的,他怕人笑话,就把枕头翻个面,继续睡。
  好像……也瞒不过他们。校尉,小莫哥,大熊哥,都知道他哭过,他们只是不说,维护着小男子汉的自尊心。
  师兄也知道。剃刀被放在案上,师兄不说话,温热的手指拂过面颊,轻轻帮他拭去泪水。


第三十二章 。
  明秀死的那天,他起得很早。
  天还黑着,他去院里汲水洗漱。石井边上凝着霜,枯树上停着小黑点,他走过去,小点叫了一声,扑棱棱飞走了。
  明秀吸了吸鼻子。才提上来的井水冰冷刺骨,他刚把手放进去,就感觉骨头都木了。但他不舍得用柴,迅速擦了几把脸,草草洗完。手指冰得通红,风一吹更冷,他两只手虚虚拢着,捂到嘴前呵气。
  呵了会,没那么痛,他再提点水烧上,给师兄们洗脸用。
  等着水烧开时,明秀盘腿坐着,默默地念佛,和之前无数个在寺里烧火的清晨一样。
  小黑点又飞过来,立在窗外啄羽毛。
  天慢慢亮起来。明秀伸出指尖,轻触窗纸上小小的影子。
  再见啦,小鸟,我要去极乐世界了。
  日头白蒙蒙,像翻着个死鱼眼睛。
  顾文章在风口抽烟。他刚塞了个干馒头下肚,凉水硬噎的,没心思张罗饭,抓到什么就吃什么了。天色不好,总感觉要落雪。
  寒风在走廊乱撞,呜呜地响。大熊和小莫那屋有点动静,低低的人语声,估计是醒了。他得在人起来之前走,顾文章深吸几口抽完烟,在窗沿上碾灭烟头,披上外衣出了门。
  路上行人很稀,只有早点摊儿支着铺子,水雾缭绕,添了点烟火气。
  真是冷啊。顾文章紧了紧衣裳,佩刀裹着布条,斜插在腰间。他眯眼看了看日头,大步往内城走。
  明秀换上海青。衣裳是新浆洗干净的,领子硬挺,后颈还有点扎。他好久不曾穿了,忍不住反复摸前襟,摸袖子,说不出地怀念。若在平时,师兄定然又要叫他注意出家人的仪态,如今却没做声,看着他欢喜。
  师兄们也都换好了海青,明秀环顾一圈,恍惚地揉揉眼:“咱们真像去上早课啊。”
  师兄笑了,合掌对他道:“阿弥陀佛。”
  明秀也合掌:“阿弥陀佛。”
  油已经备好了,师兄提着,黄澄澄一大桶。见明秀瞧,就打趣他道:“害不害怕?”
  明秀摇摇头:“不怕。怕的时候,我就念佛。”
  天渐阴,几星雪粒飘飘摇摇,风一卷就消失不见了。
  顾文章去了殿前司。他知道明秀在这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到那个小傻子能去哪里。他没家人,除了他们也少有朋友,至于那些师兄顾文章只听他提过一嘴,没当回事,如今在偌大的邺城找一群和尚,不是大海捞针么?
  顾文章不敢想象最坏的情况。他来殿前司,就是还抱有一丝希望,万一这个小傻子磨磨蹭蹭,还在收拾东西呢?虽然他东西少得可怜,小包裹里只有些日用品,但小和尚傻乎乎,总是丢三落四的,说不定就忘带了什么回来取……
  他的幻想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殿前司被卸掉的大门还是没安上,空荡荡只有副门架子,由缉抚司的人守着。顾文章只是稍一露头,冷电一样的目光就射过来,他暗自心惊:缉抚司……难不成我们被通缉了?
  他越想越有可能,心立时凉了半截。要是明秀真被抓了怎么办,劫法场吗?不,说不定法场都没有,在牢里就被弄死了,值卫几年,他听说过太多这种腌臜事。
  阿姐没了时的窒息感又涌上来,如同冰冷黑暗的潮水,死死攫住了他。出走端王府入宫当差,踹翻察哈台劫走国师,移花接木讹诈太常寺,顾文章折腾得太起劲儿了,以至于忘记了他只是个蚂蚁。那根手指轻轻一捺就捺死了他姐,下一个又要捺死明秀么?
  顾文章嘴抿成一条线,攥住刀柄,心悸得厉害。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他再也不想经受了。
  细雪打着旋儿,落在僧人们肩头。
  行人们偷瞄着他们,像看着一群令人不快的乌鸦。近几年大羌几乎扫清了境内的寺院,勒令所有僧人还俗,大街上僧侣打扮的人近乎绝迹,这些穿着海青的僧人现身街头,让他们非常不安。偶尔有小孩子好奇地看,僧人们便微笑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父母却脸色大变,像受到什么诅咒一样,匆匆扯走孩子。
  可走出很远之后,他们又忍不住回头看。寒风吹得海青摇摇荡荡,更显出底下的人伶仃瘦弱,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就是传言中作法害人的妖僧吗?人被杀,寺被烧,佛被砸,颠沛流离,饱经风霜,僧人们从烈火和浩劫中走出,脸上却没有怨恨。殉道者们双手合十,眉眼间是温柔而圣洁的光: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令一切有情,如我无异。”
  天沉如铅,雪像一片片纸钱,无力地坠下。
  背后冷汗生消几次,衣裳冷硬如铁,贴着顾文章脊骨。他伫立在人流中,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明秀就像一块冰,无声无息地融化了,留下一块潮湿的印记。
  他能去哪,谁会伤害他?顾文章的大脑已经停机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如同在人口鼻上一层层盖上湿布,压抑得人要发疯。就像反复看一个字会突然不认识了,顾文章也快要分不清人脸。走来走去的行人,一模一样的眼睛,鼻子,嘴巴,都不是明秀,又好像都是他。
  焦灼感逼得他濒临崩溃。顾文章攥了把新雪,扯开领子塞进怀里,刻骨的冷化为锐痛,激着他冷静下来。
  他突然发现,人流正在向京兆府的方向涌。
  京兆府前,已经慢慢聚起围观的人。
  僧人们在府前空地上盘腿坐下,只余一位提着油桶,一手持木勺,舀油依次从僧众头顶浇下。他浇到谁,谁就合掌道声“阿弥陀佛”,神情平静,仿佛淋下的不过是清水。
  那僧人浇了一轮,确保每一位的海青都被油浸湿,然后自己也盘腿坐下,将余油尽数倒在自己身上。
  火折子晃燃掷在衣角,小小的火苗立时蹿起,沿着油迹蔓延。
  僧众闭目合掌,口中低喃。
  海青鼓荡,风疾如吼,天地喑喑。
  零碎不成句的字词飘散在风中。
  谋反、自焚、畏罪,针一样砭人肌骨。顾文章全身发冷,咬牙往京兆府狂奔,他想到那年苦夏的白绫,鲜血和苍蝇,哭天抢地和心如死灰。还来得及吗?我已经失去了一次,这一次也留不住吗?
  血液如同春汛的河流,疯狂地涌向下肢。顾文章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迈动双腿,脚下踩的仿佛不是石板路,全变成了软腻滑的羊脂,而他就在上头连滚带爬。
  寒风呼啸掠过他耳畔,顾文章疯跑着,躲闪不及,迎头撞在谁身上。他想搡开那人,却被一把扣住手腕,那人的手缺了两根手指。
  顾文章的血结成了冰。
  吴钩道:“崽,不许去。”
  火烧起来了。
  滚滚黑烟裹住僧人们,火舌舔着人的皮肤,留下燎泡和焦黑。僧人们已经不如刚开始那么平静,诵经声变大了,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夹杂着断断续续咳嗽和呻吟。有些僧人已经不能保持打坐的姿势,痛苦地在火中翻滚,其他人仍静坐。没有人逃跑。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自身光明炽然,照耀无量无数无边世界……”
  焦臭味弥散开,风卷着刺鼻浓烟冲天而起,下风处的民众被熏得眼睛发红,不得不往边上躲。有人低声抽泣,但绝大多数人沉默。几千人看着活人被烧死,几千人默不作声,京兆府前寂寂如死,诵经声清晰可闻:
  “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
  见人群中冒出黑烟,顾文章急得直跺脚,“哥,火里是明秀!”
  “知道,不许去。”
  “那我看着他烧死吗?!”顾文章一把甩开吴钩要冲进火里,冷不防颈上一凉,一把薄如蝉翼的刀抵在他喉头,一丝血缓缓沁出。
  他定住了。
  吴钩说:“你救不了,只能再搭上——”
  话未说完,突感手腕一痛,顾文章竟然徒手来夺他的刀!刀刃一掠就能旋掉顾文章的手指,但他居然不避,直直往刃上撞,吴钩只得回腕藏锋躲他。只一滞已落下风,手腕被一擒一扣,刀脱手而落。顾文章拔刀出鞘直点前胸,刀风飒烈,吴钩被逼得倒退两三步,不可置信地盯着顾文章。
  “我知道。”顾文章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发颤,“我姐没了,哥,我救不了,他我必须得救。我不能再看着谁没了,我受不了,真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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