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原本依照边军的一半战力估算战局,一见驻兵如此,只好重新推演兵法,他夜间在帅帐里宿下,大概是心里有事,夜半敲梆时猛地惊醒,披着外袍坐在床边沉吟片刻,还是往德宏州去了封信,调了一营边军过来。
两日后,边军几乎与职方馆细作的回复同时到达,大理城在南诏归降后便不是守备之城,此时大将军已经将山民一月内仓促造出的城守器具消耗大半,自身伤亡也已过千。他把边军安置在营地北面,从信鸽爪下的圆筒中抽出纸条,职方馆回复道:“主事者李梧,系山民族老,有一子拓,因冬灌抢水而死,梧告于府君,诉之以杀人者偿命,府君依律未允。又逢段……”
“段”字写至收笔,笔迹在这里拖出一道长痕,而后戛然而止,像是突发变故,没来得及写完。
大将军自言自语:“段……段什么?南诏遗族?不合理啊,仅占一城之地能做什么?知院?”
霍封:“半年前前南诏王借口思乡,请求朝廷将滇南的一块地赐予他作为封地,使他荣养,折子在中书省被驳回了:属国归附,官家赐地中原以示恩,此乃宗法,不可开此先河。南诏王随即离国,音讯不明。”大将军眼带杀意,霍封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为何仅占一城,大将军当面,某何能置喙。”
大将军:“故而相公们不打算妥协,甚至暗示知院告知我应当强硬一点?”
霍封:“……是。”
大将军唇缝间挤出一声冷笑:“军机要事,谁给你胆子隐瞒的?”
霍封:“这,前南诏王事涉民变,某也是刚知晓。”
大将军推开椅子起身,手按佩刀,沉声道:“霍封,再有知情不报,我必以延误军机斩你,亦请转告王相公,某回京后,当一登门。来人,升帐。”
一刻后,帅帐戒严。
大将军简述形势,继而问幕僚:“诸君以为如何?”
参军荆信:“可证实民变仅涉大理一府?”
大将军:“我率军自北抵大理,赵指挥自南,均未见乱民,唯大理坚壁清野。已遣斥候访寻求证,暂以为真。”
荆信:“南诏王此举不合常理,其目的也当有不寻常之处。”
长史沈阙:“仅以一府之地试探朝廷,或为他人马前卒。谢帅以来,十数属国归降,虽有朝廷优容,恐不及为王自在。大理贫瘠,恰可见朝廷态度——若处之以雷霆,或为震慑,或致归而复叛;若处之怀柔,或可为归化之始,或令其以朝廷可欺。”
大将军:“可有折中策?”他沉吟道:“先示之以威,后和抚之,只问罪首恶?”
沈阙:“理虽如此,和抚及论罪文人事也,朝中已生疑,将军万不能涉。”他瞥了一眼霍封,道:“如真是让将军临阵自专,又何必再派个监军过来……”
大将军:“慎言。”
沈阙:“想是朝廷也拿不准将军忠心与否。”
大将军只听进去了一半:“我去信往朝廷要人,此事押后再提。”
大将军抽出佩刀,走到沙盘前,刀尖一旋,绕着示意大理的小旗画了一道弧线:“诸将听令。”
大将军从川、贵两地各调了四个未满员的营,加起来约有三万人,分别安排到城东、西驻扎,边军的五千人在城南不变,打算等一等朝廷来人。
大将军:“我恐乱民挟持百姓,围城至多两旬,望诸位亦做好准备。可以散了。”
半个月后,大将军接到了朝廷的回复——小皇帝决不肯相信他想篡权,故而也不答应文官们先削盛名后收兵权的想法,为此与宰执们吵了一架,气得三天没上朝,最后还是平章事们退了一步,答应派人来善后。
消息先传到沈阙手里,长史来送信,顺带当着霍封的面抑扬顿挫地骂了一顿诸相公。
反正不是骂他,霍封颇有些唾面自干的风度,大将军咳了一声:“鹤臣啊,军务都处理好了?”
沈阙意犹未尽的瞪了大将军这个专心和稀泥的一眼,他还收到了一部分军镇指挥使看到谢晖来信后的人员调动情况,但是这些不能当着霍封的面说:“某刚整理完情报,军中没有什么要事,琐碎的军务是荆参军在做。职方馆传讯回来,大理的叛军开始挨家挨户征粮,情形不是很好了,问什么时候攻城。”
大将军:“来善后的是谁?”
沈阙:“门下省的一个谏议大夫,姓孙名度,人已经到了滇南地界。孙大夫是先帝时的状元,尚淑德帝姬,做过滇南刺史,颇有令名。”
大将军:“好。”他喊来传令兵:“传令下去,今晚加餐,明天辰时南北各留一营在驻地,余下在城南击鼓列队。把赵指挥使叫来。”
大将军清晨开始攻城,到了傍晚,关山带着他的亲卫和边军在城墙上立住了脚,蚕食掉城上的守军,杀下去开了城门,被叛军裹挟的乱民当场投降,几百负隅顽抗的叛军被迫退到昔日的南诏王宫,借着宫墙又守了半个晚上,前南诏王自刎前被大将军一箭射穿了肩膀,痛晕过去。
大将军即调派未参战的两个营明火执仗,两伙一队巡夜,留了一指挥以备万一。大理知府则挨坊告知乡老乱民平定,以便维持秩序,翌日孙度赶到,从他手里接过安抚百姓和统算损耗的职责,开始忙碌起来。霍封卸下监军一职,朝大将军讨了一队护卫,急匆匆地押送南诏王回京。
大将军在大理府又待了三天,眼见乱局平息,让赵指挥带着边军回德宏,自己领着川、贵的驻军往成都去了。
孙度抽空送他到城外,驸马支吾两声,从袖带里抽出一封手札:“官家托我转交给大将军。”
大将军不疑有他,双手接过去便要撕开信封,驸马慌忙道:“官家手札,我不便叨扰,就送将军到这里了。”
小皇帝和淑德帝姬亲近,大将军疑心他知道了什么,不动声色的将手札收进怀里,抱拳道:“卫某告辞。”
第5章 六
5 六
小皇帝在手札中有条有理的叙述了追求大将军的理由和步骤。
“恪之启:当日与恪之剖白,为卿所拒,辗转思之,恐为仓促,当使卿知我心意。我知恪之视我如子侄,卿见我成人,诚然谓我不当有此心思,然自恪之教导我人伦,梦寐间皆如有卿相伴,十数年如此。卿年长,多历风波,所虑有甚于我,我虽居九五,功业先人遗泽,无可矜耀,唯把真心赠与卿见。如诸公言,世大治伊始之时,难于定乱,我值图强谋变之年,竭能取此成就,威加四海,泽被万民,则当使世间无以负卿。
祝好。
铎手肃。”
简而言之,小皇帝自觉尾羽华丽,想开屏给他看。
大将军想:小兔崽子。
他是一面骑马一面读的信,等读完信人已经魂不守舍的从队伍中间一路掉到末尾,被压阵的荆信捡到,奇怪道:“你笑什么?”
大将军将手札折起来收回怀中,镇静道:“家里养的狼崽儿会亮爪子了。”
荆信一头雾水:“什么亮爪子?”
大将军再在心里一想,还是忍不住莞尔,他冲荆信摆了摆手,控马跳下官道,从外侧绕回队伍中间,找长史讨了个专用来装机密的匣子,把小皇帝的手札锁了进去。
四月初八,大将军行抵成都。
四川汉人不多,三十年前还是防备南诏的半个前线,长时间临近战乱致使民风彪悍,再加上前朝末年那些龌龊,朝廷一向治川如治匪,因而每年招安募兵尤其多。大将军在四川境内转了一圈,自觉这种问题不是他一个人能解决的,只好给小皇帝写了封折子,请他先改一改治川之策。
四月末,大将军将抽调的四川驻军留在云安,经贵州启程往广南西路。
广南西路驻有昌化、万安、朱崖三军,昌化指挥使和万安指挥使都是他不认识的乖宝宝,大将军看了看驻地,再一理账目,没发现什么大问题,然而朱崖军规模与昌化军相近,大将军将朱崖军送来的账目三倍之,仍然与他在京中看到的广南西路总账相差颇大。朱崖军指挥使以前常任老元帅麾下先锋官,大将军遣人要了两次细账,都被借口未整理完婉拒了,正巧谢晖送书过来,叫他等一等车马行,大将军就在万安军中暂住下。没过几日,谢洛带着他当初因为要急行军寄存在姑苏的重甲登门,五百亲卫换好装,大将军顿时有了底气,给指挥使下了最后通牒,扬言再不把细账送来他就亲自带人去抢。
大将军挑亲卫挑的丧心病狂,除了几个斥候,只要杀敌百人,身高不低于七尺,仪表堂堂的大汉,出入皆着甲,因而又被统称为“人样子”。
这些人样子在朱崖军驻地外列牡阵,大将军竖起帅旗,半刻后,朱崖军指挥使匆匆赶到帅旗下,被亲卫卸了甲备送到大将军面前,大将军:“从我托功成兄送信到现在过去两个月……娘的你脑子是不是被猪啃了,这么长时间连账都平不好。”
朱崖军指挥使:“快、快平好了。”
大将军从朱崖军指挥使这里诈出来哪些人只是贪墨,哪些人存了反心想要学太祖给他来个黄袍加身,和他自己手里的情报一对比,险些被吓个半死——全国三十七个军,不安分的居然有十三个,从边区到内地驻军一个不落。
大将军数次自省,最后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方法,只好一路大开杀戒,十三军指挥使一次警告不听,不问含冤与否立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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