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接连看了几日名册,始终不见那两个字,好在阵亡名单里也没有,这多少叫他心中仍有期望,然而此一战募兵甚广,一个人的名字跟十万人比起来好似鱼入大海,有缺漏也是难免,如此一想,冯逸便又提心吊胆,唯恐杨沐已战死在南边,转念又安慰自己,那人武艺高强,自保想是不难的。如此愁肠百结,终于理解了诗中征人怨妇的情绪,苦涩一哂,该干嘛还得干嘛,唯在私下里将那唯一一封信看了又看。
与此同时,杨相一党因先前主战而近期气势低迷,相较而言,李亨一派活络起来。此消彼长,诚然是朝堂常态。
转眼又是九月,秋风飒飒,冯逸居所外的那排梧桐华叶焜黄,萧瑟地落了一地。好不容易得了休沐,却天公不作美,潇潇地下起雨来。冯逸先时还在院子里移了几盆秋菊,被这冷雨一打,全都蔫儿吧唧,无半点傲霜的冷艳。连串的雨在瓦下结成珠帘,阴毁迷蒙,天空灰茫茫一片。
冯逸伸手探了探雨,冷意直透入骨,哂笑一声,念道:”朝朝车马如蓬转,处处江山待客归。”
秦飞羽关小了窗,握着他的手,叹息道:“我不太会安慰人,你,哎,别再想了……”
木棋儿在花厅前一惊一乍:”少爷,来信了!”
冯逸踉跄几步,一把夺过来信,一看开头几个字,神色一黯,手一松趴在桌面,蒙着脸哭。秦飞羽大惊失色,忙捡起信,匆匆一看却又松了口气,搂着他肩膀笑道:“你爹的信,又不是什么坏事,别哭别哭。”
冯逸哽咽着摇头。
秦飞羽便又道:”保不齐是抄漏了名字,宽心。”
冯逸抬起头:“你是说他实则已经死了?”
秦飞羽忙否认:”不不,我觉得他应该是失踪了。”
冯逸又哭了起来。
秦飞羽想了想,失踪也未必就好,有时候还不如干干脆脆死了,总比说失踪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样吊得人心七上八下。于是他又道:“不定在南诏迷了路,现正在回京的路上。”
冯逸也知这说辞荒唐,却不得不逼着自己去信,渐渐收了泪,轻声问:”我爹信里写了什么?”
秦飞羽皱着眉,神色复杂:“你爹带着你小媳妇进京来了,约莫还有十来天就到。”
冯逸:”啥??!!”
果真就在十天后,冯逸从兵部回家,远远地就瞧见家门口停了三四架大马车,一堆人正往下卸东西,见他来了,俱闹哄哄嬉笑“少爷回来啦””少爷当官啦”“少爷一身官服可俊啦”,冯逸一个头变了两个大,似吞了个臭鸡蛋般苦着脸问:”都跟着我爹来的?”
木棋儿兴冲冲地跑出来:“少爷,来了都来了!”又冲他挤挤眼:”又带了个美貌小娘子。”
“咄!”冯逸骂他,”什么小娘子,那是我媳妇儿!”又在心底补充了一句:虽然我不大会娶她。
“等等,那小白脸呢?”冯逸揪着木棋儿。
木棋儿”哦”了一声:“他说怕你为难,跑出去喝茶看戏了。”
冯逸不满地道:”你去叫他回来。为难什么,冯大人还能被他老子治住不成?等他回来开饭。”
木棋儿一溜烟跑了,冯逸苦大仇深地进了院子。他老头子一身上好衣料,面目严峻目光精明,左手边坐着他后娘,侧前立了个年轻美貌的姑娘,正摆弄着桌上一套托盏青瓷。
冯兴德冷哼了一声,道:“冯大人舍得进门了?”
冯逸没好气道:”我自己的家,我怎么不舍得进。”
冯兴德骂道:“那也是花的我的银子。”
冯逸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您生我出来,不就为了养个讨债的么,您赚钱,我花钱,父子乐呵呵,多好。”
冯兴德:“你个不肖子!不肖子!”
后娘拱了老头子一把,打圆场道:”那有老子和儿子一见面就跟仇人似的,外面那么多人瞧着呢。”
冯兴德胡子吹了几回,强按捺下来,冷着脸不说话。冯逸便漫不经心去瞧那煮茶的姑娘,那少女生得雪肤花貌,身段风流标致,正挽袖翻杯,提腕照壶口幅度转了个圈,滚水从高处倾泻而下,待盏底置盐后再用茶匙捏少许乌龙,冲泡提壶一蹴而就,茶叶于沸水中翻滚如云,衬得杯盏色润如青玉。
那少女递了一杯茶,敛眉道:“冯大人,请。”
冯逸觉得她有些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接了茶问:”姑娘是?”
那少女欠身道:“我姓杜,杜宛秋。”
冯逸心念一动,问:”是不是那个……”
“我回来了!”秦飞羽大步流星而入,四下一抱拳:”见过两位长辈,我是逸儿的朋友。”
冯逸有意膈应他爹,便朝秦飞羽招了招手,笑盈盈道:“过来,坐我身边。”而后牵起秦飞羽的手,冲他爹说:”他瞎说,我们是一对儿。”秦飞羽惊喜交加:“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冯兴德不可置信道,“你们是什么?”
冯逸存心找他不痛快,当下扭头对秦飞羽说:”来,亲一个。”
秦飞羽觑了觑众人神情,小声道:“不太好吧……”
冯逸不耐烦地勾过他脖子,在他嘴上啃了一口,秦飞羽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了。花厅里有片刻的安静,那少女扬了扬眉,后退几步坐下,端起了茶碗一副看戏模样。
冯兴德朝桌上重重一拍,杯碗叮当一响:”孽障!”
他后娘忙给老头子拍胸口顺气,埋怨道:“逸儿,你胡说些什么。”
冯逸好整以暇道:”您儿子我,是个死断袖,是兔儿爷,不骗人,真的。”
冯兴德喝道:“住口!你还很得意?平日胡闹也就罢了,这事开不得玩笑!”
”我说假话你要骂,说真话你又不信,这可怎么办?”冯逸笑嘻嘻道,“我跟他睡都睡过了,骗你作甚?”
冯兴德额上青筋直跳,怒极反笑道:”糊涂东西,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吗!你想老冯家绝后?还知羞耻么!”
冯逸说:“爹啊,我……”
”放屁放屁!”他爹听都没听,抄起杯子当头一砸,喝道:“请家法!”
秦飞羽出手一兜,将那杯子好端端捏住重放回桌上,冯兴德见状怒火更甚,指着他骂道:”哪来的闲人懒汉!拐那小畜生上歪道,不三不四,伤风败俗!”
冯逸见他爹吃憋,本来还在笑,却听他转头骂秦飞羽,顿时老大不高兴,跳起来抱住小白脸的腰,说:“你骂他干嘛!我拐的他,要骂骂我。”
冯兴德见他搂搂抱抱,气得双手直抖:”你存心要气死我!畜生!不肖子孙!败家东西!!”
这话冯逸从小听到大,耳朵都要起茧了。
冯兴德怒道:“请家法!”
冯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是在京城,哪来的家法?别逗!”
孰料冯兴德瞪了夫人一眼,喝道:“去啊,拿家法!”
冯逸脸色一变:”不会吧,真带来了?”秦飞羽好奇地小声问:“你家家法是什么?”
他爹冷哼一声,片刻后便见那夫人从行李中取出一根油光水亮韧劲十足的藤条,冯兴德一把扯过,迎面冲了过来。冯逸吓得七手八脚缠住秦飞羽:”快,快!出去出去!”眼见冯爹已当头一鞭子抽来,秦飞羽连忙转了个身,背上生挨一记,随即足下一点,怀抱冯逸跃墙而去。
冯兴德犹在身后怒喝:“小畜生!一个两个都是畜生!”
第56章家法(二)
狂奔了小半柱香,秦飞羽忽地停下脚步,抱他转了几个圈,放声大笑。
冯逸惊慌未定地往后看了看,见没人追来,这才安下心来,摸着他后背问:“你怎样?打疼了没?”
”不疼。”秦飞羽莞尔道,“那就是家法?你很怕?”
冯逸唉声叹气:”我怕疼啊!那可是在油里泡了几十年的藤条,祖上传的!他妈的,祖上尽不干好事!我爹也是,进个京连那东西都带着,真是要骂娘了!”
秦飞羽挺开心地说:“还有你怕的东西?我还以为你爹真治不住呢!”
冯逸瞅了他一眼:”你高兴个屁!这下好了,你挨了你哥一顿打,我也挨了我爹一顿,算是扯平了,你也不委屈。”
“我委屈。我哥那是真打,吊起来的那种。”秦飞羽说,”你爹那叫一顿打?不过才抽了一下,还是我给你挨的。”
冯逸悻悻地撇了撇嘴:“行行行,你委屈,你亏了。”
秦飞羽又笑嘻嘻道:”下面去哪儿?”
冯逸四顾一望,惊讶地在他胸口捶了一拳:“脚程够快,都快出城了,小子挺行啊!”
秦飞羽作势捂住了胸口,冯逸没理他,转身往回走。秦飞羽很快追上来,问:”这就回去了?”冯逸道:“回去吃饭,反正有你在,老头子打不着我。”两人便牵着手慢吞吞地往回走。冯逸注意到城门附近在高处贴了一张绢榜,开头五个大字”皋陶言九德”,其后洋洋洒洒百余字。
此时已渐渐入夜,残月挂在远处角楼上。冯逸瞧不真切,就拱了拱秦飞羽,朝绢榜一努嘴:“念念。”
秦飞羽道:”昔大禹问政于皋陶,后者对以九德,即‘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若翕受普施,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百吏肃谨……”
相似小说推荐
-
帝嫁 (墨骨生香) 晋江2018-02-05完结这是一场两个帝王之间的对决。从反对到心动,从不爱到动情,从一国君民和睦,到两族的对决。方...
-
[重生]父皇,我要娶隔壁厂花 (倒吊的兔子) 晋江2016-10-28完结莫辰这辈子最倒霉的事,估计就是在打算和学校校花告白的晚上,砸在自己准备的蜡烛实心爱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