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忧倒也不推脱,微闭着眼,睫毛轻颤。待洗净脸后思绪清醒了些,这才发现怎的一直只有他俩,不见水影冥衣等众人,便问他:“……他们呢?”
“他们……被我打发回去休息了,这院子本就是专门备给你的,我没让他们过来。”
毫不掩饰的宣称一时叫人不知如何应答。想到上一次来这里,还是自己受伤昏迷被的时候,平日彼此鲜少这般独处,白忧没再多问,既然祸害已除,天下太平,索性清闲几日,回头再问候众人也不迟。
“你除去鬼煞的事一传开,六界震惊,”红衣脸不红心不跳地慢慢扯进了正题,“你昏迷的这两日,天庭还派人下凡了一趟。”
“派人?”
“嗯,昨夜来的,你还昏着。”言语间是遮不住的喜悦之情,红衣继续道,“走前,他们说今天会请你去天庭一趟。”
“请我去天庭做什么?”白忧觉得越听越奇了。
“天帝龙心大悦,备宴席款待你!”
“……款待……”人间的一个小国师,竟让天庭如此大礼相待,白忧有些意外:“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作了?”
——什么小题大作,那天帝老儿畏畏缩缩的,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都丢给你了,这本就是你应得的,笨!
“哪里小题大作了,你为民除害功在千秋,当然要好好款待了。”红衣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估计这会儿,天庭的人也快到了,一会儿你就跟着他们,去开开眼界。”
“……我?”白忧听出不对了,“你呢?你功劳最大,应该让你去才是。”
——若是可以,我,我又何尝不想?
“你啊……一觉醒来怎的人都变糊涂了?”捏了捏人儿的脸颊,红衣面不改色道:“你是人界国师,做的都是除恶为民的正义之事,何曾有过?我就不同了,鬼族本就低人一等,先前那几千年里又作了不少恶事,眼下能将功抵过不追究我过往就谢天谢地了,你还指望他赏我呢?”
好像……也对。六界中,除却地位最高的仙界,其次就属人界,而鬼族一直被视为六界最为低等的存在,怎可和人界的国师相提并论。被他这么一提醒,白忧这才察觉自己无意间戳了人伤疤,内心只觉歉意,拉过红衣的手,安慰道:“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红衣笑着回握住他,“不过,你不必害怕胆怯,我听说,那天帝老儿是个很随和的人,你不用……”
话到一半,门外传来动静。
天庭的人来了。
蹭地一下,只觉心头气血直往上翻涌,排江倒海,止也止不住,紧握的双拳上青筋毕露,十指扣着掌心,竭力压制着自己,不能过激,不能过激!
“呵呵……正说着呢,人就来了。”笑容顿了顿,红衣很快掩饰了过去,弯腰替白忧把新衣从头到尾又细细理了一遍:“到时宴会上,各路神仙应该也会到场,你可不能像平时那样端着了,他们身份比你高,要学会随和一些,知道吗?”
“……嗯,好。”白忧温顺点了点头。他鲜少被别人说教,但此番红衣的百般告诫,却叫他心底暖意直流。
难得低眉顺目地乖巧模样,甚是惹人怜爱,却叫看的人,心如刀割。
院外,携着天帝诏书的小仙领着两名天兵护卫早已等候多时了,见人出来,忙迎身上前招呼,因白忧昏迷,所以仪式不得不推迟了两天,眼下他急于领着人回去复命。
知晓那小仙也赶着回去天庭复命,也不好多耽搁,但为以防万一,红衣还是先将那小仙单独拉了过来,低声简明扼要地嘱咐了几句。
白忧见红衣刚嘱咐完自己后又单独将那那小仙也拉去一番嘱咐,只道是不放心自己独自前去才变得这般话多啰嗦,嘴角不由浮现一抹笑意。
“偷笑什么?”不理会满脸疑惑欲言又止的小仙,嘱咐完的红衣走了过来。
“……没什么。”黑眸一弯,白衣清冷华贵中透着一丝少有的调皮。
——怎么办,不舍!
“我是不放心你,你倒好,反来笑话我,”红衣故作生气地点了点人儿的眉心,触及额头那抹火焰,只感觉手上一烫,又连忙将手收了回来:“好了,不多说了,快去吧,回来再找你算账。”
“好……”威胁中是毫不遮掩的宠溺口气,忽地,白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猛地一把抱住了红衣:“你且记着账,等我回来慢慢算。”
“你说的。”
“你先去休息,我去去就回,不会耽搁太久的,”抱紧了红衣,白忧踮脚凑到耳畔,清冷的声音柔似春水,“等我回家。”
等我回、家。
他说,等我回家!!
睫毛一颤,眼底泪水狂涌而出,似杜鹃泣血,紧握的双拳,掌心早已一片血肉模糊!
——好……等你……只是……
“……好,”红衣点头,也一字一句回他道,“等你。”
“那……我走了。”蹭了蹭红衣的面庞,白忧这才松手告别。
——不,别走!别走!!别走!!!
小仙神色复杂地看了看道别的两人,想说点什么,刚张口又将话给吞了回去,而后便领着白忧回天庭复命去了。
——别走!别走!!忧儿,别走!!!!!!
惊恐朝前扑去,却双手落空摔在了地上,身体一阵钝痛,手中红线滑落在地,早已鲜血淋漓。
院中,隐隐似有人在低泣。
见人离开,院外一直隐藏的结界这才慢慢打开,一直隐匿在此的一众人中,水影冥衣率先狂奔而出,朝院子里冲去。
冲进院后,二人却是径直绕过了庭院里的那身红衣,转而直奔屋门口,与此同时,院中那位红衣的五官忽而发生了变化,慢慢现出了本来的原貌,天界太子——皇甫青!
待到门口,冥衣水影施法扬袖一挥,却见原本空空如也的门口,一道身影慢慢现了身。却见一袭红衣摔落在地,早已泪雨滂沱。
而刚刚白忧所看所抱之人,竟是雾沧凝力布造的幻境!
真正的孤鬼,根本无法亲自为白忧送别,只因……只因逆行天命者,愿望达成之际,便是他寿数将尽之时!!
此刻的孤鬼,除却一双暗淡浑浊的红眸尚能依稀辨认几分原样,眼下那满头苍发、瘦骨嶙峋、形如枯槁的模样,哪儿还有半分往日的英荣俊茂,潇洒不羁的影子!现今他连伸手抬腿都无法自如,又如何与白忧送别!!!
他只能靠着冥衣水影法力,隐身在旁,默默看着。
“主上!”冥衣水影连忙将地上的孤鬼扶起,心疼安慰道,想要安慰,一开口却先呜咽了起来。
借着冥衣水影扶着自己的力道,孤鬼吃力地弯腰,哆嗦着枯瘦如柴的手指,捡起那被他他从白忧腕间解下血迹斑斑的生死结,艰难哽咽:“怎么办……我不能等他回家了……”
——忧儿,能听见吗?
——忧儿,别贪睡了,时辰快到了,该醒了,你渡劫时立了大功,不能待在这儿了。
——知道吗?你又可以做神仙了,我真开心!以后,人人都要敬畏你了呢!
——别任性了,忧儿,快起来。那边的人快来了呢。
——忧儿,你说得很对,神仙是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人的,你不属于凡间,所以,你也不会属于我。
——你该走了,我……也该走了,
——自然,是去我……该去的地方。
——忧儿,你何时这般孩子气了?听话,别光着脚,我会心疼的。
——你高兴就好,我最怕见你伤心了。
——好人儿,别哭了,心都被你哭碎了,近在咫尺,却无法拥你入怀,你是要让我难过死吗?……求你,求你别哭了,我也会受不了,受不了……这该死的分别!!!
——你可知这一道道哭声,都成了凌迟我的刀子,刀刀致命!
——不小心偷看你换衣服了……秀肩,窄腰,长腿,好看,真的很好看!送你的衣服,喜欢吗?
——若是可以,我,我又何尝不想?
何尝不想陪着你一道去天庭,看你进浣敛池洗尽一世凡俗杂念,封仙受赐重入百花宫,做个比从前还要无忧无虑的闲散神仙呢!
我说过,粉身碎骨也要护你重入轮回,护你安然渡劫,护你功德圆满!我要你重登天庭,重主百花宫,要你永世无忧!!我要六界众生,人人敬畏你,人人歌颂你,人人铭记你!!!
如今,我做到了!
我说的我都做到了!!
连着所有的誓言我也一并全都做到了!!!
可……可逆行了天命,我再也不能等你回家了,怎么办?
明明触手可及,却无法拥你入怀。
悲痛至此,却与何人说?真正的彻骨之痛,大抵如此吧。不是不说,是无人说,无从说,说不出,说不明。那些无法宣泄不能言说的伤只能默默承受,承受不了也要承受,承着承着也就受下来了,如若还承受不来,就……
就只能将它一并带走,不留痕迹地独自吞下这份凄怆。
似是感受到了这旷世悲凉,一阵风过,院内树叶百花齐齐掉落,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