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却不回答,说道:“独吉鹘补已经离开昌煜,你不必担心。”
期思听见他说独吉鹘补的事,心里又一沉,看着萧执的眼睛问他:“你不跟我解释吗?”
萧执摇摇头,清澈的眼睛看着期思,看不见他蒙巾后的表情:“你以后会明白的。”
随即转身,如一只夜枭般一跃上了檐瓦,无声离开相府。
期思开口要喊他,却只是张了张口,没有出声,站在那里听见院墙外马蹄声远去,感觉院子里夜风甚寒,转身进了房间。
他看看手中梅枝,随手放在桌上,疲惫地躺在榻上睡过去。
次日醒来,期思觉得身上有些发沉,从床榻上坐起来,身上是潮潮的汗水,人也有些虚。
“又病了?”期思觉得自己来了燕国不到一年,大灾小病不断,或许真该去寺里也住一阵子。
府中仆从侍候洗漱,看期思面色不大对,苍白的脸带着些不正常的红晕。
“昨日回来的晚,没来看你”,江荀衍从屋外进来,身上还带着些寒气。
期思已收拾妥当,从椅子上站起来,向江荀衍走过去,问候道:“先生……”
还没走两步,却发觉身上无力,眼前景象忽然旋转,一个不稳倒下去。
“殿下!”
江荀衍上前一步扶住期思,期思身上穿的还是单衣,江荀衍动作很快,托住他后背,扶着他坐回榻上。
期思大概是昨晚没吃东西,心神不定,又不知不觉发热一晚,身上虚的晕了一下子,坐在那感觉好一些。
他抱歉地看着江荀衍:“昨天在院子里吹冷风了,先生别靠太近,染了病气。”
“不碍事,这几天你歇歇,书院那边会替你打招呼。“
江荀衍看他病的突然,有些困惑,大冬天吹什么冷风,这孩子也是有些怪。
又看见期思脖颈间红绳坠的东西露出来,红绳下方缀接着黑金细链,质地墨黑,暗暗反射着若有似无地金色纹络,衔扣紧密,贴合住皮肤和骨骼凹凸处,像是一条极细的蛇,又十分精美,冰冷细腻。
他道:“这是殿下的坠子?很特别。”
期思低头看看,他不喜欢这链坠,把链子收回衣襟,随口道:“陆应秋带给我的,大概是父…父皇托他带来的吧。”
江荀衍没说什么,请的医者来了,江荀衍在一旁看着医者给期思看病。
期思皮肤白皙,眼睛明亮,眉眼间即便病着也有些倔强的神采,躺在床榻上,衣袖拉起来让医者探脉。
他一向有些瘦,但因练剑习武,身上其实尽是紧实纤长肌肉,手腕很细,白皙小臂露出来,亦是修长但有着劲骨,手臂中间一点深褐的痣。
江荀衍扫了一眼,看见期思的痣,神情若有所思。
医者很快确定,期思就是受寒发热了,很快就能好,期思松一口气,幸好与朱颜瘦无关。
“陛下若是知道把你来不到一天就病了,说不定会下旨,让我娶个夫人回来持家照料。”
期思笑道:“先生也反过来劝陛下尽快纳妃,陛下就不会追究了。”
江荀衍笑笑:“你倒是了解他,陛下最烦别人管他家事,上次御史台的人提了这桩,陛下一言不发,只盯着他,那人先是站着,后又跪下,最后扛不住,自己滚出去了。”
期思想想觉得好笑,这确实像肃帝做的事。
江荀衍看他也无大碍,便道:“你先养病,诗书经典在夫子那里学得太多了,也没什么意思,可看看兵法战史,空了同你讲讲,也有意思些。”
期思上午让府里人替他去书阁找了本兵书来,他从前倒是不怎么看这些,江荀衍一讲,他跳着看了几篇,确实值得琢磨。
寥寥几笔,战场生死逐鹿跃然纸上,又想起断雁关下战死的父亲,千军万马、一个个人生,到头来是几个数字、几句话。
中午喝了一碗浓浓的苦药,药效有点猛,期思睡得很沉,兴许是书里所写带来的想象太过生动,他梦里是从未见过的金戈铁马血腥战场,两军在望不见尽头的血腥沙场上挥刀厮杀,一个身披战甲的男人手执长剑带兵冲锋,混乱中始终看不清他的面容。
那个男人身先士卒,一人一骑带领数千士兵冲入战阵,毫无畏惧,所到之处无人能敌。
梦境里,嘶喊声、兵刀相向的铮鸣遍布战场,那个男人被潮水一般的敌军包围住,远处看去,敌人如群蚁般渐渐爬上他身周堆积成小山一般的尸骸。
最终,那人渐渐不敌,被一箭刺穿肩膀,接着是更多的利刃刺入,他倒在那尸山血海之中,始终没有屈服……
“爹……“
“断雁……”
期思在梦中呓语,他感觉那是他从未谋面的父亲,而在梦里的断雁关战场,也依旧看不见他的面容。
正要离开的江荀衍转过身,看了看睡梦中的期思,眉心微皱。
“大人,殿下喝了药睡得很沉,但时不时挣动、说梦话,想必是做噩梦了”,旁边小厮见状说道。
江荀衍回府,本打算来看看期思,见他喝了药睡了,便打算离开,见了这场景,却若有所思。
“好好照顾他,我有空便来看他。”
“是。”
江荀衍随后又匆匆离开府宅。
傍晚,期思醒来简单吃了晚饭,想起下午纷杂的梦中,自己构想出的父亲和断雁关战场,有些感慨。
从前他对父亲一无所知,也不想去了解,但父亲战死沙场,终归是为国牺牲,也无法再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傍晚又喝了药,期思怀疑医者给自己配的药纯粹是助眠用的,且效果奇佳,喝下去不久就又困得睡过去。
再醒来便是次日,期思觉得已经大好,也不知是药好还是他身体好。
他习武多年,本来身体结实得很,不习惯卧床养病,但来了燕国后体会了好几次缠绵病榻,自己都无奈。
江荀衍一早问了府里人,知道期思已起床,便去期思院子里陪他用早饭。
期思照例晨起练武,此时一身利落白色武服,额头略微有汗,手里提着把让小厮帮他随意找来的剑,一脸神采奕奕的笑容,见了江荀衍便迎上去。
“先生这么早就来了。”
“你倒恢复得快,进屋去,一身热汗,别再吹冷风”,江荀衍稍稍放心些。
“我已经全好了,不习惯懒在那,明天就能去书院了。”
江荀衍看他确实生龙活虎的,才点点头:“想念书院的伙伴了?”
期思笑笑,眼睛明亮:“是挺想的。”
江荀衍伸手拿来仆从递上的巾布,给期思擦擦额头的汗:“那明日便去,倒时让府里给你备些东西,给朋友们送去。”
江荀衍出门上朝会,期思又去书阁里淘来几本书,看起来都是江荀衍常读的,时有标注。
期思发现江荀衍对瑞家将门很有研究。
瑞家自前朝东洲国起,便是天下第一将门,可惜晋国大将瑞楚已故,还被安上一身的罪状,瑞氏将门从此凋敝,期思也间接因此成为了替身。
一边唏嘘着,一边翻阅这几本,期思发现江荀衍关注瑞家是有道理的,瑞家将门几代,战绩赫赫,兵法奇绝,历代大将勇武之极,每每亲自上阵便能以一敌百。
而江荀衍在一旁的标注也都很精彩,数语道出关键之处,一针见血,仿佛是瑞家历代大将与江荀衍在文字间的出招拆招,期思看得十分投入,这一天不知不觉也都过去。
“哪本看得这么入神?”
江荀衍进了书阁,带起一阵打旋儿的寒风,仆从接过他的大氅,他几步过来坐在期思身旁,端起一杯热茶。
期思抬头看看江荀衍:“先生今日回来得早。”
第26章 从师
随后合上书简,给江荀衍看了看册名:“战史十分精彩,先生的批注也精彩,如同对弈。”
江荀衍随意看了一看册名,目光又不经意打量了期思,笑道:“瑞家历来出奇才,许多战役中都可绝地逢生,擅用天时地利,一兵当百,是极精彩的。”
“先生从前带过兵?”
“年少时也曾做过军师,如今平定,也就暂且不必用到这些了。”
期思觉得这个话题其实有些敏感,因为江荀衍随肃帝征战,敌方便很可能就是晋国。
期思看着江荀衍,问道:“先生听起来也不爱打仗。”
江荀衍笑笑:“打起仗来,一将功成万骨枯,苦的是万民。”
伸手取过期思看过的一卷,翻开看了看,又道:“读兵书与读经典一样,先要自己读过,加以思索,再配合旁人批注才好,不可丢了自己的想法。”
期思点点头:“夫子也是这么说。”
江荀衍随手翻开一篇,问道:“雍城之战可看过?”
“大致看了,这一战有些……有些荒谬。”
江荀衍看看他,点头道:“荒谬,没错,赵、楚二国当年各派十万大军对阵雍城,起因是欲打开雍城关隘缺口,继而吞并扩张,但赵国国君昏庸,外戚带兵自大,楚国皇帝黩武,两方可谓白白牺牲十数万兵马,且双方自此都陷入割裂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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