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老大。」
现在可是连程光都要对他客气几分了,阿龙得意地打开木柜,捞出了瓶典藏纪念款的红酒,把玩着色泽温润的瓶身,却不料手里冒汗,一滑、就将酒砸了出去。
哐当!
程光原先要说话,被这声巨响吓得愣了愣。阿龙也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他很快地恢复无所谓的姿态,如今,他哪里怕砸掉区区的一瓶酒?
「光头……你,哎!我说你。」
「在听啦、在听啦。」
「正经事呢。你跟我要的剂量,已经到一般人能负担的极限了,懂了吗?才几天啊?不要再给他加量了!」
程□□急败坏,大概察觉到阿龙压根没认真听他讲什么。不过他提高嗓门,也只是让阿龙不耐烦地将手机拿开了些,一脸嫌恶地避开地上的酒水,转到吧台外。
「什么啊,就讲这个?」
「我是说真的,阿龙,把他弄死了对你我都没好处。」
程光的声音沉下来,阿龙敷衍着「知道了」、「知道了」,立刻切断了通话。他发现自己的皮鞋沾上了酒水,哀号一声,把电话往台子上扔、转身便冲进厕所里洗鞋。
手机又顽固地响了两次,每次响铃都长达十几秒。可惜水溅声盖过了铃声,最后程光的提醒成了两通未接来电,安安静静地躺在吧台上。
2.
软木塞堵不住陈年美酒的芬芳,和地下室的灰尘、霉味混杂到了一块儿,倒也闻不出不对的地方。酒窖尽头还有个四坪大的空仓库,原来给看守人作房间用,现在被拿来关人。
金属制的大门虚掩着,原本负责监视与保护的弟兄被梁谕遣得远远的。少爷一个人,半倚门框,在昏暗的房间里睨着白子,顶上的透气窗带来丝丝阳光,映在白子精灵般的脸上,只是显得跌落凡尘的更加惨然。
齐优儿的计划以惨败收尾,罗森遭他送去一顿折磨后拖着满身伤痕,后来便一直呈现半昏迷状态。他终于和大白重新待在一起了──白子青年缩在木床角落,徒劳地用被单卷起他、把他藏在自己身后。
「听说你的血肉能治愈百病,怎么?没效吗?」
梁谕迷离地笑着,长长的指甲刮过门框,嘎啦、嘎啦──指尖艳色带出的音符都彷佛镇魂曲。看大白腕上一道道胡乱的切口,有一道已经生出肉红的疤,剩下的大多还长着痂皮。
罗森睡在白子青年背后,露出薄被的脸上布满乱七八糟的血迹,都是喂血时留下的、大白的血。梁谕不客气地笑,心里嘲弄大白的愚蠢,可后者吱都不吱一声,光会瞪着他,以为那双血红的眼真的能杀人。
梁谕笑得乐不可支,跌跌撞撞地走进房中,伸手就要去拉罗森。大白没等他接近,扑上来便把梁谕按到墙上,「咚」的一声。梁谕后脑杓吃痛,仍满不在乎地冲着这半疯的白子露齿而笑……哪怕大白散乱着长发、通红的眼珠子瞪得几乎迸出眼眶,像条濒死的野兽随时准备朝他张口噬咬。
他的手按在梁谕身后的墙上,只差没留下深陷的指印。梁谕见到他腕上的伤处在眼前裂开来,血珠承受不住压力,终于滚落。
混浊的喘息在耳边起伏,如同下一秒真的会咬住他脖颈。
灰色调、湿闷、凌乱的空间中,血腥味扰乱了某种平衡,昏睡的罗森将眼张开了缝隙,正好望见为他抓狂的白子。唇间嚅动着意义不明的音节,旋即牵动破裂的嘴角,使他不得不抿住唇,放弃出声。
「我在问你啊,没有用吗?你这具怪物一样的身体,没有任何用处啊?」
梁谕戏谑地问,白子多日未经修剪的指甲顿时和水泥墙摩擦出粗哑的音节,像某种信号,少爷突然扭曲了脸,抱住自己的头、慢慢地蹲下来。
「你的血治得了这个吗?妈的、妈的!」
他冲着大白吼,不安地蜷曲身体,抽筋一样地发抖。大白远离了他,却是后头罗森微弱地叫唤,他回到杀手身边,矮身听了几句耳语。梁谕不甘地闭上眼,再感觉到吐息靠近,却是大白抱着罗森走近他眼前。
他的老师被小心地放下,拖着腿注视他,梁谕正不可抑制地流泪。他不在乎被这个人看到自己的软弱可笑,但白子落下的视线,使他产生了无可名状的羞耻。这家伙在看什么?那是什么眼光?凭什么连这怪物看他的眼神都充满──
怜悯?
「你以为自己很强大。」
罗森微弱地出声,神色里的一丝笑容都让梁谕不自觉地往里缩。他冒着冷汗,逞强地瞪着对方。
「如果这世上只是比较谁的功夫比较强──老师,你不会落到这里的。」
不过扯了扯嘴角,罗森哪里有跟他计较的意思?他太累了……并且不屑和梁谕解释。光从道上人的闲言闲语中耳闻,都能得知梁谕的处境。除了表面上的光辉以外还有什么?避也避不开的杂音始终未沉寂,说:当家的是个只适合成为某个大佬附属品的漂亮女人。
一年了,一年了!连个只会卖毒品的程光都能把脑筋动在他头上!
「呵。」
罗森才说了两句话,便体力不支地阖上眼睛,一声轻笑都像嘲弄。梁谕按捺着身体里蠢动的毒瘾,用嘴大口地吸着气。他没忽略,大白漠然的眼光冷冷扫过,接着看也不看他一眼,蹲下身,便动作轻柔地将罗森在自己臂怀里安放妥贴。
很奇怪,罗森越来越虚弱,只能藉大白的扶持简单地活动,但就没有人会觉得他是什么可欺的弱女子。梁谕的神情好像被迎面打了一拳,他看着大白和罗森回到那张破旧到可怜的小木床上,很久。
大白似乎对他失去了兴趣,低着头只顾轻抚着罗森头发。后者浅瞇着眼,恢复色泽的手臂搁在大白膝上。那景象──甚至叫人称羡,因为在共同、强大的困境面前,人可以什么都不与对方争讨。
很久。等梁谕的毒瘾都缓慢地退了下去。
他浅浅地、浅浅地笑了。
3.
今天是黑色的粗跟鞋,守门人在背后关上酒窖的门后,梁谕轻踩着步伐踏上被虫蛀的老旧阶梯。返回地面、人间又回到眼前,才下去短短一个小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却残留在踏上楼的最后一阶脚步间。
「少爷真念旧呀。」
阿龙在一楼等着他,翘二郎腿、无聊地用身体转动吧台的高脚椅。过来时天气甚佳,此刻落地窗外却下起了雨:那种瞬间倾盆而下的午后雷阵雨,猛烈地敲在半透明的玻璃外,把表面的彩色贴纸钻出一个个水滴状的小洞。
「带伞了吗?」
「没有呢。不过用我的外套给您遮雨吧?」
阿龙笑瞇瞇地跳下高脚椅,却发现梁谕没在看他。若有所思的脸庞对着外头的滂沱大雨,在这封闭的空间中,不知怎么,空气便格外得静。
少爷不责备他未对天气做好准备的失责。阿龙将此视为他宠爱他的象征,凭他半吊子的拳脚功夫,少爷明知晓却没带其他保镖在身边:这还能代表什么?他,张昱龙,不用多久,要那个嚣张的程光跪着舔他皮鞋都不是问题。
「你说我念旧啊?」
「嗯?啊啊,是呀,少爷很珍惜旧人嘛。」
把每句话都讲得像情话,阿龙兀自满意着自己的声线。梁谕长舒了口气,把最后一点心悸的感觉也压了下去──他特地来见罗森一面,自虐地为了体会那当面被羞辱的难堪。现在,他知道了,找到了坐在王侯之位却无法控制任何命运的感觉,这,让他轻松地勾起嘴角。
「去买伞。」
「啊?」
阿龙怀疑耳朵听错了,愣愣地发出奇怪的声响。梁谕厌倦地挑起眼,扫向门口、不容他质疑。阿龙一下分不清他的心情好坏,但骨子里的奴性让他夹着尾巴,像条手足无措的狗一般小跑向门口。
门一开,雨的气味滚滚地涌进。梁谕注视着他奔入大雨中,才摸出了手机。
待门关上,潮湿的空气怎么也散不开。
打开通话记录,不断地往后翻找。久未联络的手机号被藏在许多笔资料后……他正准备拨出,可在最后一瞬停住了手指。突然想恶作剧,立刻回头去找了郑小媛的号码。
在他找到之前,一封简讯毫无预警地跳了出来。
梁谕看见传讯的人,还没打开内容、便蓦地微笑。他形容不出来鼓动的心脏在雀跃什么,一切的布局都已妥当。多次的警告、委婉的劝说……无视后终于成了鸿门宴的邀请帖。山雨欲来,他总算收拾好他的决心。
老师。他在心里一遍遍念着罗森的名字。他要给他,一个自由的世界。
手上拨出了电话,很快接通。
「喂?」
郑小媛的声音带着迟疑,梁谕开启扩音功能,在胸前作出了类似祷告的手势。
「郑小姐,好久不见。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请妳帮我转告愚鸠,告诉他:我要开始了,请他──回来吧。」
特地放轻了最后三个字,算准了那人就在电话那端。是的,他没听见郑小媛回答,但沉寂的背景中传来一声不带感情的「是」。
梁谕忽然有些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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