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半打银甲卫提剑向上冲去,一个虎贲暗线横剑一挡,“砰”地劈开了一人肩头,却没顾上乱剑在前,一束银光向着他胸口刺了过去。
电光火石间,谢怀猛地提着他的后心把他拽了回来,怒吼道:“醒醒!”
那小兵伸手摸了下胸口的血,只觉得痛觉缓慢地升起,痉挛从指间向整个躯体扩散开来。
场中局势只为宿羽的突然露面凝滞了一下,这变故只在瞬息之间,宿羽的五感却空前地被放大了,他甚至听得见谢怀袍角上一滴水珠落地的轻微撞击声。
宿羽猛地提起刀来,提步向庭下走去。
谢怀突然说:“站住。”
宿羽脚下就像灌了铅,只好停住。
谢怀松开小兵,深邃的眼睛抬起,那束冷厉的目光盯着宿羽,“去接衡王。”
何达溪笑了一声,宿羽明知其意,一动不动,菩提叶绕着他站着的地方落了满地,血一样的暮色在绿树叶片上摇摇晃晃。
谢怀拄着剑站起来,脑袋后面长了眼似的回手捏着一片剑尖把北济兵带了过来,两手一错,近乎气有森寒地掰断了对方的颈骨,又横起剑来,终于提高了点声量,“去。朕等你。”
宿羽在原地定定站着,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心思飞到了天外,他脑海里掠过大漠清空的晚霞,紫红灿烂之下,谢怀说“他是我的家人”。
——宿羽对家人的印象早已不大深刻,故而一直都没觉得自己有家,尤其是现在,谢怀让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只要手里握着这柄刀,天下再无寸土没有是非。
树荫下一点动静都没有,谢怀刺出一剑挽住收势,插空回头吼道:“去!”
宿羽点了一下头,同时却大步迈下了石阶,破刀挥出满月弓,一股脑地砍开了数人,踩着满地粘腻热血径直走到了谢怀面前。他仍然比谢怀矮一点,于是就用一种近乎仰望神像的神情,稍微踮起脚尖,在那片薄唇上啄了一口。
齿列和柔软的鼻息一触即分,谢怀猛地拽开了他,“你发什么疯?!”
宿羽掂了掂手里的半片金错刀,总觉得轻得有点陌生,在一片刀兵声中轻声说:“是你等我,还是我等你?”
他垂着头看刀,话说得十分有些漫不经心的意思,显然在分心。人居高位,多半越来越自说自话,但这情形放在宿羽身上,就让人不悦且陌生。
谢怀皱了皱眉,反手去摸他的额头,宿羽一转头躲开了。一个银甲兵翻身跃上墙头,取下背上一张弓,羽箭上弦,箭尖向着谢怀,那个方向在宿羽眼中几乎凝成了一条隐形的线。
宿羽脚下顺势一挪,和谢怀换了个方位,把背往他背上一靠,拼出了一个简陋的“护驾阵前”。
谢怀没顾上揍宿羽,一反手格开了宿羽身前的一柄刀,怒吼道:“我让你去!在这儿内耗有什么用?!”
那些银甲兵向着谢怀去,但一时也难成气候,故而身后是一片捭阖撕裂的兵戈乱响,宿羽浑身发冷,微微合眼朝后靠了靠,“他们不敢碰我。”
不知是谁的血珠溅到了宿羽颈中,谢怀站住脚让他靠,稍微顿了顿,沉声道:“有话直说。”
宿羽沉默了半晌,重复一遍:“他们不敢碰我。”
他声音不高,嗓音多少有些嘶哑,谢怀抿了抿嘴唇。
林周翻遍古籍,拿出了一堆稀奇古怪的方子给他当笑话听,里面有一条是“放血可暂缓毒侵”。那条胡话多半是有点道理,他此刻五感空前敏锐,只觉得靠在自己背后的瘠薄身躯在轻微地发着抖,就像在害怕一只明知会来的恶鬼。
他拿左手捏住了宿羽的手腕,低声骂道:“不知死活。”
同时,院墙外也传来一阵整肃的行军声。
院内为之一静,片刻之后,何达溪拊掌笑道:“侯爷,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三伦收剑吼道:“头儿!到底是怎么回——”
宿羽垂下眼帘,谢怀的视线冷冷扫了过来,三伦霎时截住了话头,脑中陡然一片雪亮。
本来计划进行得极为顺利,一夜之间,陇青二州收复、大司马暗中北上,但谁也没想到北帝的狼子野心竟然獠然到这等地步!
衡王谢疆四日前启程,现在远在数百里之外;暮色将落,陇州军和虎贲军的确仍有副手在城外驻扎,但中间隔着神鬼一般冒出来的银甲军,谁也不敢妄动。
大乘寺的门被撞出了“轰”的一声,宿羽在越来越尖锐的耳鸣中回过头,漠然和谢怀对视了一眼。
来的是吴谲。
第100章 万骨成枯
———万骨成枯———
紧闭的寺门被铁骑“轰”的一声推开,一日中零零散散从北济赶来的银甲兵再次填了进来,将正中两人团团围住。这次大乘寺被占得满满当当,连呼吸都嫌拥塞。
和阗夜宴是个大杂烩,用不着的人都被吴谲一股脑地塞了进去,王宫门口满是他的眼线和卫兵,谁也别想摸出来。而和阗士兵守卫本就兵力空缺,又被夜宴调动得七七八八,城门兵力有限,他的银甲兵就是这么进来的,打了个时间夹层,早一刻,虎贲军还没走远;晚一刻,和阗国王就会察觉,他铤而走险,但有恃无恐。
北济的小皇帝骑在马上,亲自下了令:“弓箭手。”
宿羽咬了咬牙,一拧手从谢怀沾满血的掌心中脱了出去,也横起剑来,脚下一转,两人就成一个背脊相抵的姿势和满院银甲兵僵持着。
墙上传来一片弦绷之声,吴谲旁边的侍卫发令道:“当心切云侯——放箭。”
小皇帝要杀谁很明白,要留谁也很明白。切云侯这个活靶子和周帝紧靠在一起,两人互相挡得虚虚实实,故而愣是谁也没敢真放。
吴谲侧目看了发令的侍卫一眼,目光空空,那侍卫连忙低下头去。他这才说:“李侍卫,你是个大人,怎么喜欢做这种没用的事呢?”
一会“李侍卫”一会“宿羽”,很难说吴谲到底什么时候聪明,又是什么时候犯傻。至于他看中了宿羽身上的哪一点,以他没见过什么世面但读过很多史书的阅历来看,更是很难说。
“吴谲,”宿羽一字一句地说:“你把玉玺当成是什么东西了?”
当成积木、沙土、玩偶、树叶……唯独不是“玉玺”应该代表的事物本身。
那一脸佛相的小孩闻言只是淡然笑了笑,“能行何事,便是何物。朕有王宫一座,你偏要金塔藏身,朕有什么办法?”
隔着半个庭院,再隔着一些树木枝蔓,吴谲看见宿羽的眼睛通红通红,疲惫之上满是血丝。
这双眼睛以前很干净,有时候微笑,有时候看天。他那时不知宿羽眼中为何物,后来学会了,那是相思。
因为那份相思不知来处,吴谲觉得不甘。现在,那些不知所起的相思终于被愤怒和绝望洗得干干净净。
宿羽的眼睛里压着他的烙印,吴谲觉得很满意,甚至可称餍足——远不是半夜偷偷拨开床帐注视李侍卫的肩膀、或者悄悄拨开门锁去看宿羽吃兔子的那种隐秘的小快乐能比得上的。
不管是除掉周帝占领天下,还是带走他想要的这个人,对吴谲来说没有什么轻重缓急先后次序,他都要。若能一箭三雕,更是意外之喜。他是天子,所谓“天理”就是为了他一人的“人欲”,书上讲了千百遍这样的故事。对他而言,天下万物都应该兼得,遑论区区鱼和熊掌。
弓箭手们在墙瓦上挪动,很快移到了新的方位。周帝肉体凡胎,切云侯力单影只,挡不住一整个东西南北。
吴谲说:“放箭,当心。”
谢怀猛然松开宿羽,手肘将他往树后推去。宿羽的后背“砰”地撞上了菩提树,被撞得眼前一黑,反应过来时,只见数尺之外,谢怀反握长剑横起当空,厉声喝道:“谁敢!”
二字落地,那片窸窸窣窣的声音骤然停了。
银甲军此次跟着幼帝围和阗,固然也有二三分豪气,但军旅中待得久了,嗅觉敏感,对此事的风险十分有数。他们敢在内圈围了周帝,难道虎贲军不敢在外圈烧了和阗么?
虎贲军的疯是四境皆知,吴谲只不过仗着谢怀还活着而已。要冲破重围,只能是速战速决,趁着消息不通,斩周帝于寺中,然后迅速离开西域。
但剑光一闪之下,直觉其实比理智快得多。银甲军陡然意识到,周帝那副苍白面容下藏着的不是什么召人护驾,更不是什么君威深情,乃是一副从不知退的骨骼,这是以无尊之身强行纵横了大半个天下的“虎贲校尉”。
不需要黑压压的军阵昭示,世人皆知,他在何处,“虎贲”就在何处。哪怕孤身一人,他就是虎贲二字名横天下最好的注解。
战场上的大多数情况里都谈不上什么勇略计谋,谁能死、谁能活,有九成命数来自天生的一口气。
满庭静寂,命命鸟在菩提树的上方逡巡流连,催促人类离开,因为暮色将晚。
吴谲顿了顿,十分不满谢怀再次拖延他有限的时间,他几乎是调皮地轻笑了一下,“大周人心眼多,你们不要再被他骗了。何将军。”
侍卫小声说:“陛下,那毕竟是周帝……”
吴谲笑了笑,“朕的父亲是北济先皇,母亲是珈蓝天女,外公是和阗国王,若今日事成,天下都是朕的,一个周帝又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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