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他和谢怀见面没几次,才得以在他那里多保存了一年多青春笨拙的形象,现在终于露馅了。
谢怀默了一会,居然良心发现,放下扇风的小纸片,“对不住啊。”
宿羽见鬼似的盯着他,“对不住个毛?你知道我一年赚多少银子吗?别的不敢说,够买好几个你。”
谢怀琢磨着谁敢做这个卖国贼,一边从腰间摸出个虎贲军老人才认识的军用黑铁小酒壶来,抿了一口。
宿羽盯着他喝酒的嘴唇,“微臣十分喜欢陛下,但只剩九成了。”
谢怀又喝一口,宿羽说:“八成。林太医不让你喝酒。”
“七成。六成。只剩一半了,你再喝一口我看看,再让你睡一次我就是猪。”
谢怀仍然没放下酒壶,大言不惭作诗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天黑该睡还得睡。”
宿羽盯着酒壶不放:“希望你下次好好说话,不要动不动就这么不吉利。四成。……三成是什么概念,我要开始讨厌你了啊谢怀。”
谢怀总算认了输,把酒壶往宿羽怀里一扔,“有三成也够了,要那么多干嘛?”
宿羽不假思索地抬手抱住酒壶,“赖着你。”
“赖着我有什么用?”
“赖着你就能看着你,让你不许喝酒。”
谢怀生来一根反骨通天地,当即不服管教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管我呢你?”
宿羽揉着屁股,掰指头算账:“我每年过年回去三天,休假还有三天,一年六天。你少喝一口,就能多活一年;多活一年,就能多陪我六天……”
野兔的油脂滋滋作响,青烟带火直上星空,胡杨枯枝的木心烧成亮红,没一会就化作灰白。
破庙院子外那尊风化得面目全非的观音像依旧丰采照人,虽然俊美头颅不知所踪,但玉体横陈的态势相当崎岖,乍一看还挺宛转,没几个男人挡得住这个无性之神的诱惑。
谢怀喝完这口酒,吧那曲线上的风沙拍开,往观音的腰上一坐,好整以暇地听着宿羽拨算盘珠子。
“一口酒六天,十口酒俩月,一瓶酒就是一年,这买卖不划算吗?”
石观音冰凉彻骨,大漠夜风刮过庙外的胡杨林。谢怀信手捻了一指观音腰上的灰尘风沙,漫不经心道:“冷不冷?”
宿羽一下子闭了嘴,连带着把目光扎进了远方黑魆魆的大漠。
过了一会,他把手里的酒壶往手心一握,抬起两手环住了谢怀的腰,把脸埋进了他滚烫的胸口。
谢怀揉了揉他的后脑勺,“怕什么?迟早的事。”
宿羽听得见他的心跳,砰,砰,每一下都是倒计时。
这个“迟早”,谢怀不当一回事,他则当成了笑话,好像嬉笑怒骂就能轻轻松松踮脚跳过滚滚大河。
可这个人永远都是一座山,山有木,木有枝,巨石永远壁立千仞,切云而出,连一丝自欺欺人的荫蔽都不屑。
他可以笑,可以盲,可以提不起长剑刀笔,可以被短短流光蹉跎磨损砸碎到神魂俱灭,但永远不会败给变幻风云长天。
宿羽闷声反驳道:“我不管。”
谢怀回手从腰后握住酒壶纤细的腰,手指微一用力,把宿羽的手从自己腰上掰了下来,同时俯下身让两人靠近,直至呼吸近得几可彼此融化。
他注视着年轻人湛亮的双目,一贯心硬如铁,没被那软软的长睫毛摧垮心志,反而捏住了宿羽的后颈,迫使他抬起头来,残忍而缓慢地提醒他:“宿羽,你别跟自己较劲。”
宿羽握着酒瓶口,无声地注视着他,也不知道是在怒视谢怀还是在怒视湛蓝澄黑的天幕夜星。
谢怀任由他看,坦坦荡荡,好像会死的不是自己一样。
写信有写信的好,至少在信里从不会吵架。而一旦朝夕相对超过两天,所有引而不发的矛盾就都冒了头。
半晌,宿羽猛地一用力,夺回了酒瓶子,同时把手里的兔子腿往地上一搁,起身拍拍屁股,转头走了,一边走一边仰脖子喝酒,走进院门之前,他顺口叮嘱道:“早点回来,明天早点走。我假快休完了,你也该回金陵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害有一丢丢丢丢)
第93章 和阗珈蓝
———和阗珈蓝———
算算路程,和阗已经不算太远,吴谲八成是在挂心这个,导致晚上没睡好,第二天一直在一边打坐一边打瞌睡,在骡拉木板车的车头上坐着,连头都没回。
那两个大人也没多精神,早上碰见了信使,把信寄出去,然后他俩一整天都没说几句话。
吴谲生性敏感,本能地逃避了这份冲突,索性一整天都没怎么跟人交流,直到西域的风越刮越干,风沙直接在他手指上剌出了一个血口子,他才借着低头的工夫,不易察觉地回了回头。
——宿羽和他的“结义哥哥”一人叼着一根没滋没味的草茎,枕着手臂仰躺在板车上,姿势一模一样,谁都没睡着,也谁都没注意他。那两个人一个柔和一个锋利,平时有贫不完的话,此刻却不约而同,定定注视着千里浩荡暮色。
宿羽酒量差,但喝起来往往当时没什么反应,酒劲格外绵长,常常第二天还晕乎着。昨晚上灌了小半瓶,现在已经开始有点迷糊,他像大懒猫李侍卫一样,拢拳打了个呵欠,然后放下手,手背正好靠到了谢怀的腕骨,随即怕冷似的,往他手心里蹭了蹭。
就好像谢怀是一团火。
谢怀的体温比常人高得多,吴谲昨天就发现了。
吴谲视线的余光扫到谢怀脸上,只见他把手一翻,摸出个酒壶来,捏开瓶口,倒转过来晃了晃,只滴出一滴酒液来。
呵欠会传染,他索性把酒瓶子揣了回去,也打了个呵欠。倦意上脸,深刻的五官表面迅速蒙上了一层肃然。
吴谲收回视线,拿食指点了一下自己的眼皮。
那一指的功用类似夫子的戒尺,只不过后者用来诫人自省,吴谲的手指用来营造一个随心所欲的自己。
就像集市上演剧的伶人一样,吴谲眼中的半片阴郁转眼之间不翼而飞,小皇帝重新挂上了无畏无惧的天真神情,好像几息之前的异色根本没出现过一样。
他又看了好半天殷红的落霞,终于回过头,一手一个地把他俩晃起来:“西域到了!”
宿羽一下子坐了起来,谢怀也慢腾腾地坐直了。
越过小光头的肩膀,和阗国门在望,流云如被罡风拨动的城墙,沉默流动,沉默伫立,在黄沙千里外投下万片阴翳。
西域三十六国,和阗为最东。这个在传说中浸满鲜花甜酒和佛经燕乐的国度如枝蔓如落叶更如尉都的秋声,打着旋儿撕撕扯扯地卷进了车轮。
宿羽又打了个呵欠,终于打起精神来,“你该走了吧?”
吴谲默了一会,猛地往前一扑,试图挂在他腰上,“不行,你得送我进去!”
谢怀这一整天补觉补得不错,现在眼疾手快,飞速地把他从宿羽腰上拎开了,“废话,他的玉鬼呢?”
吴谲改抱宿羽的小腿,“就是,玉鬼还没还你呢!”
宿羽做贼久了,昨晚还喝了酒,差点就忘了这茬,还正在神飞天外地想现在就把吴谲这尊佛请下车去挥手送别,当即干笑了两声,“进城进城。”
和阗比九回岭热闹得多,尤其是夜晚,香花夹道,灯火阑珊,空气中飘满酒香、乐声和禅音。
宿羽一路目不暇接,借着酒劲犯蠢,嘴都没合上,从金发舞女挂满宝石璎珞的手臂、白衣僧人飞满青烟香气的马车中穿行而过,半天才想起拿胳膊肘怼了下谢怀,手动把不愉快翻了篇,“哥哥,你怎么不惊讶啊?”
谢怀把碎银子弹起来,顺手丢给了驿馆的伙计,“见识短了吧,哥哥什么没见过。”
宿羽拉着小光头,跟在他屁股后头上楼,婆婆妈妈道:“你来过和阗?”
谢怀无儿一身轻,背着手握着剑,仙风道骨的,“崇拜坏了吧,哥哥哪儿没去过。”
……他怎么这么有病!
宿羽叮叮咣咣地换衣裳,用冷水拍了半天发烫的脸,最后要了一堆零嘴摆在谢怀屋里,叉着腰指点道:“你知道你是个皇帝吧?长点心别乱跑,我去去就回,等我扔了小光头带玉鬼回来,咱俩出去玩去。”
谢怀在零嘴碟子里挑食,懒洋洋地拖长嗓子,“啊。”
皇帝架子大,侯爷有眼色,自觉把这个当答应的意思,转身抓了把碎银子,把小光头夹起来,出门买了件新衣裳套上,雇辆马车,一溜烟地把小皇帝带到了大乘寺。
佛寺门外绿荫浓浓,菩提青叶的香气一阵阵地降下凡尘,白衣的僧人握着经书走来走去,僧鞋磨过石板地,衬得夜晚在此处格外静谧。
他把吴谲放在地上,摆手道:“去吧。”
吴谲说:“就这样?”
宿羽托着腮说:“陛下,我再送就不合适了。而且,”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连头发都没了,我哪敢跟你外公亲自交待去?”
他在人声鼎沸的欲望里浸了一年半,自然而然地把良知扔到了耳后。而大漠的景色干净又阔朗,“拿吴谲做文章”这事被衬得格外脏,那点跟国王碰个头交个好的蝇头小利跟“替谢怀积点德”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吴谲笑了一下,移开目光。
大乘寺外响起一阵诵经声和人声杂乱,不知道是什么西域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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