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羽跟谢怀混得越来越不要脸,装可怜撒大娇手到擒来。虽然他只在谢怀跟前是这么个德性,但燕燕跟宿羽的时间长了,耳濡目染所致,本来很薄的脸皮也难免越磨越厚——而且是只在袁境之跟前这样。
燕燕比袁境之矮半个脑袋,只能委屈巴巴地抱着袁境之的细胳膊,用泪光闪闪的眼睛说了句:“是他!就是他!”
袁境之拿手背碰了一下她的刘海,叹了口气,“那我能怎么办呢。”
燕于飞恶形恶状道:“听见没有!谁也救不了你!一会下朝就跟我走!”
燕燕没撒手,“走个屁!我就是不成亲!现在的男的一个个都什么玩意啊,打仗不如我、打架不如我、绣花还不如我,嫁嫁嫁个鬼,嫁给他们干嘛,养他们吃干饭?”
除了“打架”,燕于飞确实都不如燕燕,一时噎了一句,“……就你这样的,样样都比你强还不得揍死你?不就得找个不如你的。养着吃干饭就吃干饭,多个人不就多双筷子么?”
他俩的爹走得早,燕将军从小看着阿妈养活俩破孩子的艰难,对“成亲”这事其实也有点怵。对子女、伴侣的责任包括性命、品行和理想,莫说是一个弱女子,像他这样的七尺男儿,也不敢妄谈承担。
所以,放到燕燕身上,他只想求“安稳”二字。
而燕燕对此等大志实在毫无共鸣,无奈摆了摆手,下结论道:“他们男的完了。六姐姐,等仗打完了,我们一起当姑子去吧。”
燕于飞愁得拿手指头插头发,袁境之笑了笑,“好男儿处处时时都有,怎么会完了。”
燕于飞立即回了血,“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袁境之补充道:“但这世上有千百条溪流,固然每一条都要流进海里,但未必都要向东去啊。”
燕于飞没懂,“啊?啥玩意儿?”
袁境之又把小黑旗拨了回来,抬起狭长温凉的眼睛来,唇角一翘,“人有千种,有人爱山,自然也有人爱海。有人爱白头相偕,自然也有人喜欢独个呆着。燕将军,燕燕可以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看见自家妹妹在猛点头,燕于飞依旧没懂,乍着头发又“啊”了一声,粗声粗气反驳道:“喜欢独个呆着就不成亲?哥就你一个妹妹,有什么给什么,还能让你家就只有一个屋吗?什么厥词!”
燕燕捂脸,小声说:“朽木不可雕……”
燕于飞“啪”地一拍桌子,“我是你哥,你怎么说话呢!不像话!等会散了就跟我走!还什么都由着你了不成?你都多大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袁境之盯着沙盘,自言自语似的说:“国难当头的时候啊。”
燕于飞:“……国难当头怎么了。”
燕燕把头探出来,“那哥你怎么不成亲呢?我给你介绍个姑娘吧。”
除了自家妹妹和妹妹的帮凶,燕于飞还没怎么跟别的女性生物说过话,一时揉了揉发烫的脸,“……这不是国难当头吗?国都要亡了,我还——”
他话音未落,一张奏折凭空飞了过来,正正好好拍了燕老将军一胸,同时响起一声嘹亮凶残的狗吠。
丑得一言难尽的大白狗摇头摆尾地一马当先扑向燕燕,谢怀跟在狗屁股后头,背着手晃了出来,问身后的老宦官,“阿公,替朕记着没有,这是燕将军第几次咒朕的江山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过年好
第82章 八声甘州
———八声甘州———
大白狗从小跟着宿羽谢怀颠沛流离,所以熟于看人脸色,极通人性——而且因为越长越惨不忍睹,备受谢怀歧视,也越来越看人下菜,试图用战绩补足外貌的缺陷。
皇帝每说一句话,大白狗就气势汹汹“汪”一嗓子,同时也没忘了蹭着燕燕让她给自己呼噜毛。
杨西慢条斯理说:“哎呀,陛下,这没有五百次也有八百次了,这得怎么记啊?”
谢怀笑着骂了声“老滑头”,拉开椅子,翘腿坐下,又拍拍桌子,“都坐。弄些茶点,完了都下去吧。”
其实从去年金陵城兵变算起,他登基已经有一整年了,长相气度变得都不是一点半点,原本俊逸的五官之中显然积下了苍白阴郁,说话越来越言简意赅,让人不能不想起某个没来得及修史传的帝王。
宫人们捧上热茶鲜果,鱼贯而出。
谢怀一人一狗占了两张椅子,一边看战报一边掰松子,时不时捡一块米糕丢给大白狗,“战报朕都看过了。不说那些废话,有几件事。”
“其一,”他铺开谢鸾的奏报,指尖叩了叩,“西洋人的坚船利炮我们还没摸清楚——最好也别等到被动摸清楚的那天。袁六,洋人不是要留驻军在港口吗?让他们留,回头让老四去看看他们的火器。但别让他们下船,船是他们的,大周的地可不是。”
“其二,梁州军不行,怎么练都没法用。宿羽跟李昙说过了,明年从陇州军调兵过去。”
他一口气说完,端起热茶喝了一口,这才咳了一声,“知道你们有些话是奏报里没法写的,直说。”
——大年节下,有些事不是身家性命的官司,能不说就不说,不然百姓们这年算是没法过了。
书房中静了半晌,谢怀又“啪”地掰开一颗松子,松仁应声而落,摔进青瓷小碟里。
大狗坐在椅子上,向松子碟子伸出一只狗爪子,想当次名副其实的狗贼,被谢怀瞪了一眼,又把爪子收回去了,怪没意思地一窝,睡了。
燕燕是跟宿羽一块回来的,纯粹是个添头,所以还真没什么事,托着腮等了一会,结果居然是她哥那个闷葫芦第一个开了口:“梁州不能再征兵了。”
“土地无人耕、民舍变鸟巢这些就不说了,陛下都知道。这是今年新报上来的居民户数,又减了四成。”
谢怀扫了一眼,“嗯”了一声,“还有呢?”
袁境之从袖中翻出书札,“南境三州的居民户数……又增了三成。今年依靠救济尚且难以支撑,再加上老人、孕产妇不能耕作,明年的粮是一定不够了。”
袁家是南境三州的守军,从来就是军政粮草一锅端地管事;而燕于飞则完全是个武将。连武将都开始操心民生,可见大周已经惨淡到了何等地步。
大靖门以北人气渐弱,难以谈“聊生”;至于大靖门以南,西洋的商船一艘艘抵达新开埠的口岸,名为生意往来,其实也是刺探得失,稍有不慎,下一艘船便可能携带着利炮□□。
北边是无人抵御外侮、无人休养生息;南边是瘟疫、水灾一年年往复,天灾之下,看不到出路的人只能妄想依靠子孙荫蔽,于是孩子越生越多,劣田越垦越多,人祸带来的天灾越来越频繁。
大周的困境铺展开,明眼人都看得出,即便新政四处铺展开来,所谓“气数”却永远凌驾在人力之上,留给大周的机会真的不多了。
谢怀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朱砂笔来,打开南人北迁的地图,那上面已经画满了细长的红线,纵贯南北。
他比划着又画了一笔,笔锋停在了金陵附近,突然说:“南方人多,可劳力也没那么多吧?其实多的都是老人孩子。”
袁境之低了低头,“是。”
那些鲜红的丝线看得燕于飞眼前发晕,直到跟燕燕和袁境之走出了书房,他还没松开眉头,眼见得燕燕叫过仗着太子特权才有的小马来,一骑绝尘地跑了出去,他都没说什么。
刚过午后,天色昏昏沉沉,眼见得又要下雪,风刮得檐上铁马倥偬作响。
袁境之站在廊下,等宫人取大氅来,顺手拿食指在自己雪白的眉心处比划了一下,对他说:“燕将军,老这样皱着眉头不好。”
燕于飞依旧皱着眉头,“……我着急。”
家事,国事,没有一件不让人忧心。
眉心一凉,年轻女子的指肚又柔又软,按开了褶皱,在他眉心处一触即分。
燕于飞倏地打开了眉头,瞪大眼睛,低头看着眼前银甲紫袍的高挑姑娘。
后者却没什么异色,仿佛只是信手抹了一把剑鞘那样简单,只轻声说:“燕燕自有姻缘,用不着操心。至于别的东西——你越是着急,越是不能急。”
燕于飞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你自己呢?”
这是在说袁境之的婚事,可这也太冒犯了。
普天之下有两个人的婚事被催得上火,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儿戏,一个是谢怀,另一个就是她。
谢怀不用说,一举一动都牵动国祚;而袁境之拥兵十万,本可自重一方,却偏要带着不大好管的兵马千里北上,来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买卖。
都说“得袁六者得南境三州”,但其实说这话的人纯粹是蔫坏。在她这个位置上,其实没什么被有情人“得”的机会,只有被不服约束的高唐军挟制的份。
不论才力如何纵横,袁境之毕竟是个女人。虽在军中一呼百应,但呼者与应者都心知肚明,暂时的稳定全是权衡利弊,没人愿意一辈子屈居在她之下。
一年以来,不知多少人想站上她身边的位置,凭着“夫为妻纲”把高唐军握在手心,顺便给皇帝一个下马威。
袁境之仰着明珠美玉般的面孔,神色几可称得上温柔,回答道:“是啊,说我自己。”
急得心口冒火,偏偏还要粉饰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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